译者序

还原大亨本色

经典新译需要一些好理由。

《大亨小传》的地位自一九四○年代便水涨船高,到了一九九八年,美国蓝灯书屋已将此书列为二十世纪百大英文小说第二位,仅次于乔伊斯的长篇钜作《尤利西斯》。而从一九五四年至今,《大亨小传》在台湾已出版超过十七种中译本,其中不乏插图本、中英双语对照本或轻薄短小的口袋书等各种版本,风貌形形色色。儘管这部作品贵为经典,然而既想重译经典,应该怀抱某种「不得不重译」的理由,否则缺乏中译的外国作品仍多,弱水三千,为何执著于这一瓢前人斟过饮过的?

身为一个新译者,我提出的理由是:想呈现一个不採用透明译法的全新译本。所谓「透明译法」指的是流畅的译法,亦即使用平铺直叙句型、当代修辞,并避免指涉複杂的多义词语。套用美国翻译理论家韦努蒂的说法,译者使用透明译法便遁入无形,隐而不现,宛若以自己的语言重写了原文,抹除原作的语言和文化差异,紧缩了读者自由诠释的空间,这种所谓的通顺译本製造一种「清晰透明」的假象,令读者察觉不到翻译的中介,以为自己心领神会的,是真真切切的作者之声。

我所希望的,则是卸下这样「隐形的译者」所加诸自己身上的权力。

本书作者费兹杰罗曾称自己不过是一名文字匠,写作时往往字斟句酌,和天生富有文气的文豪海明威是天差地别;撇除此言的自谦成分不谈,可以想见作者精雕细琢的写作风格。论文类,《大亨小传》一书虽为小说体,裡头富含人物对话、歌词、书信、名单等各式文类;论主题,本书触及许多二元对立的议题:男与女、梦想与现实、道德与不道德、贫与富,甚至是旧有贵族与新富阶级;论角色,本作品描摹了不同性别、社会阶层、种族的人物姿态及口吻。为了以区区四万多字的中篇小说篇幅将各个层面照顾妥贴,费兹杰罗巧用各种譬喻、象徵、形象词等印象主义元素,只消几抹颜色、几个意象、几副姿态、几种说话的腔调就能描绘出丰盈的画面色泽,让读者焕发想像,填补空白。在原作中,「意象」的角色如此吃重,我因此不愿在翻译中割捨。

这样的翻译策略与现存的中译本并不相同。例如检视目前坊间最为流通且评价最高的乔志高译本,便能看见大相迳庭的译法;乔志高先生(本名高克毅)极能巧用中文资源,以珠圆玉润、富有古味的道地中文译出这部经典。对于这样的翻译手法,高氏自己也曾直言不讳:

我认为中国文字、语言有那麽悠久的历史,那麽丰富的文学文化遗产,我们绝不能轻易放弃。在字词方面(尤其科技方面)儘管应该输入新东西,但文法、语法跟修辞许多固有的好处,却不能受西方影响,弄得自己的文字失去本来的面目。

这番见解不仅体现在高氏译文中,后起的许多新译本似乎也从善如流,撇除少数几个劣译不论,现有的十几种译本大多採取归依中文的译法,多半行文流畅,沿用中文既有的修辞、成语,并以中文常见的譬喻及象徵取代原作中的特殊意象。

举形象词的删增为例。在现有的译本中,书中的「这晚的月亮比平常升得早」(the premature moon)成了「天空中突然出现银盘也似的月亮」;「银胡椒粉似的星辰」(the silver pepper of the stars)成了「满天银色的箕斗」;而「一如湛蓝糖蜜般的地中海」(like the blue honey of the Mediterranean)成了「蔚蓝而甜蜜,像地中海的水」。选择赋予月亮「银盘」的具体形象、选择删去银胡椒粉和天上繁星的新奇搭配,或是选择剔除蓝色蜂蜜的特殊风味等等,这些用字选词绝对是译者应该享有的自由;只是举目望去,眼见多数译本都採取类似策略,不免感到心疼──可惜这位「文字匠」的用字巧夺天工,中文读者却无法亲见。在六十年来的所有译本中,总该出现这麽一个译本,愿意让读者自行想像某个夜裡月亮的阴晴圆缺,或者像胡椒粉的星星与中文裡形容成箕斗的星星有什麽不同,又或者蓝色的蜂蜜该是怎样的风味,蜜除了甜,是不是也有些甜得发腻、甜得发酸?

再看色彩词的处理。色彩是《大亨小传》的一大象徵手法,作者用起各种颜色很是慷慨,以五颜六色挥洒出各人物的性格特质、社会地位,甚至是更深层的抽象意涵。举例来说,蓝色是主角杰伊.盖兹比的主要色调,与他相关的人事物时常套上蓝色,蓝代表了盖兹比浪漫的梦想世界;黄色是蓝色的对立面,代表物质、现实、地位与权力;而白色富含纯洁高雅的形象,象徵出身高贵,却也是富人浅薄、空虚、冷漠自私的象徵。

而比对原文及现有译本,便能发现不少中译本都选择将原作中特殊的色彩搭配直接抹除。于是原文中盖兹比的蓝色花园(his blue gardens)分别简化或改译为「他的庭院」、「辽阔的庭院」等,而他奢华晚宴上的黄色鸡尾酒音乐(yellow cocktail music)成了「温馨的鷄尾酒乐曲」或「流行歌曲」。辽阔的庭院似乎比蓝色的花园合理许多,温馨的乐曲也彷彿比黄色的鸡尾酒音乐容易想像,但我愿意冒一点险,让中文读者走进陌生的疆域,眼观异色,耳听异声,参与英文读者已进行了一个世纪的探索与推敲。

翻译是诠释的过程,且任何翻译都难免是某种程度的改写,因此面对善用自己母语的透明译本,我其实乐于见到,也乐于阅读,因为这些译本映照出译者对作品的理解及诠释,借用史坦纳(George Steiner)的说法,不同的译本好比映照原作的一面面镜子,无论镜面或平滑或扭曲、距离原作或近或远,映成的光影都有助丰富原作。儘管如此,既然现在得以铸造新镜,我情愿打造一面与前人不同的镜,提供新的选择,这面较为光滑明晰的镜子放置的地方离原作近一些,镜子反射著赤裸裸的白光,渴望让读者更真切看见作品的原貌。这个译本在句型结构的层次归依中文,但在词语的层次做了新的尝试,少用中文习语,尽可能沿用原文意象。但愿这样的亦步亦趋看起来不像胆怯,而像守护──这个新译不愿藏起原文中宝石般瑰丽的豔彩,或遮盖费兹杰罗泼洒的点点流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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