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章
第八章
我整晚无法入睡,长岛海峡上的雾笛整晚呻吟不休,我带著病意,在古怪的现实和野蛮可怕的梦境间辗转反侧。天快亮时,我听见计程车开进盖兹比家车道的声音,便立刻跳下床穿衣服,我心裡感觉好像有事情想立刻告诉他、警告他,彷彿如果等到早上便要来不及了。
我跨越盖兹比家的草坪,看见他的前门仍开著,而他就在玄关裡,靠著一张桌子,看上去十分沉重,不知是因为懊悔或是睡意。
他一脸倦容对我说:「什麽事也没有。我一直在那儿守著,后来大约四点的时候,她走到窗户旁,在那裡站了一会儿,就把灯熄了。」
接著我和他在一个个偌大的房间裡梭巡,找著香淤;那天深夜,他的宅邸令我感觉巨大无比,以前从没这种感觉。我们推开那些大如棚阁的窗帘,在黑沉沉、不知有几迟长的牆上摸索著电灯开关,我还一度脚滑,撞在一架鬼影似的钢琴上,琴键哗啦啦发出一阵响。屋裡到处都是多得不可思议的灰尘,每个房间都透著霉味,彷彿已经许多天没有通风。我在一张先前没见过的桌上找到了雪茄盒,裡头有两支放了太久乾掉的香淤,我们一把打开客厅的落地长窗,坐下对著魆黑的夜色抽淤。
我说:「你得避一避,他们一定会追出你的车子的。」
「现在就走吗,老哥?」
「去大西洋城避一个礼拜,或者往北到蒙特娄去吧。」
但他却完全不考虑,在获知黛西的决定前,他根本不可能离开她身边。他仍紧抓著最后一丝希望,我不忍心把他拉开。
他便是在这晚告诉我,他年少时跟在丹恩.寇迪身边的奇异故事,他之所以说出来,是因为在汤姆的蛮横恶意下,「杰伊.盖兹比」已像玻璃般粉碎了,这场盛大演出多时的祕密戏码终于落幕。我想到了这时,他应该什麽事都能承认,没什麽好保留的了,只是他当时只想谈黛西的事。
黛西是他这辈子所认识的第一个「好人家的女孩」,从前他也靠著一些不为人知的本领,接触过像她这样的人,但他与她们之间总有一道无形的铁丝网隔著,黛西成了他热切渴慕的对象。他常去她家,起初是和泰勒营的其他军官,后来便开始自己去了。黛西的家使他著迷,他以前从未踏进这麽美丽的宅邸中,但那房子之所以具有一股令他屏息的力量,是因为黛西就住在裡面──那裡之于黛西,正如同他营中的帐棚之于他一般稀鬆平常。对他来说,那屋子拥有一股醇美的神祕氛围,彷彿楼上的一间间卧房比其他房间都要美丽凉爽,彷彿走廊上正进行著许多愉快灿烂的活动,彷彿屋裡上演著许多恋情,这些恋情并不是带著霉味、已撒上薰衣草花瓣收藏起来的古老情事,而是新鲜的,还呼吸著,带著年度闪亮新车的味道,带著鲜花永恒绽放的舞会的气息。许多男人都爱著黛西,就连这点也使他兴奋,在他眼裡,这只是更抬升了她的身价。他感觉黛西家裡四处都是这些爱慕者存在的痕迹,他们的情绪仍活跃著,製造出光影和迴音,瀰漫在空气中。
但他心裡明白,他能进到黛西家裡完全是个巨大的意外,无论他身为杰伊.盖兹比,将来会有怎样的光明前程,当下他都只是一个身无分文、没有过去的年轻人,他身上的军服是一件看不见的斗篷,随时可能从他肩上滑落,因此他竭尽所能把握时间,能得到什麽都出手,狼吞虎嚥、不择手段,最后他终于在十月一个宁静的夜裡占有了黛西;他碰她的身体,是因为他根本没权利碰她的手。
他大可唾弃自己,毕竟她给了他,是因为他给她错误的印象,我并不是说他假装自己有百万家产,不过他确实刻意给黛西一种安全感,他让黛西以为他和她来自差不多的社会阶级,使她相信他完全有能力照顾她,然而事实上,他根本没这样的本钱,他背后没有雄厚的家庭背景撑腰,眼前又随时可能被不顺人情的政府派到任何一个海角天边。
可是他却没有唾弃自己,而事情的发展也出乎他的意料。他原本大概只想玩玩后一走了之,但后来却发现自己如同追寻圣杯一般,投入了真心真意。他明白黛西并非寻常女子,但他不知道一个「好人家的女孩子」竟是这般与众不同,在那之后,她隐身遁回她富裕的屋宇之中,回到那富裕丰盈的生活裡,什麽也没留给盖兹比。唯一不同的是,他心裡感觉自己像是已经和她结婚了。
两天后,他们再度见面,那时紧张得透不过气来的是盖兹比;不知怎地,他感到彷彿遭背叛一般。她家的门廊灯火通明,一盏盏金钱买来的奢华星星闪耀著,她把身子转向他,籐编长沙发吱嘎作响的声音也显得时髦,他吻她美妙动人的唇,那时她患了感冒,却使得她的声音更沙哑,比平常更迷人,而盖兹比无可抗拒地意识到,财富能囚住并保存青春和奥祕,还有只要拥有许多华服便能永保清新亮丽,他也深深意识到黛西的存在,她像银子般闪耀,高踞在无虞而得意的生活中,与底下艰苦搏斗的贫寒人家处于两个世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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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发现自己爱上了她,那时候心裡的感觉啊,老哥,我简直没办法跟你形容,甚至有一段时间,我还希望她把我甩了,但她却没有,因为她也爱上我了,她说她觉得我这个人见多识广,知道许多她不知道的事……总之呢,我就那样把雄心壮志抛到脑后,对她的爱每分每秒越来越深,突然间,我什麽也不在意了;如果我跟她说我想做的大事就能让她更快乐,那又何必真的去做那些大事呢?」
在他被派出国前的最后那个下午,他把黛西搂在怀裡坐了许久,两人都静默无语。那是个寒凉的秋日,房裡烧著炉火,她的双颊微微发红,她不时会挪挪身子,他便稍微动一下胳臂,中间他一度在她乌黑闪亮的髮上吻了一下。那个午后使他俩的心都稍微沉静下来,彷彿要给他们一个深刻的回忆,以面对隔天即将开始的漫长别离。她恬静不语,以双唇拂过他覆著大衣的肩膀,他抚摸她的指尖,极轻极轻,彷彿她正睡著似的;他俩在在过去一个月的相恋中,从未感觉如此亲密,也从未与其他人如此深刻地传情达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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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在战争中表现奇佳。他在上前线之前已担任上尉,但在阿尔冈战役之后便升成了少校,指挥一个师的机枪分队。大战停火后,他发狂似地想方设法要回国,但不知是情势複杂或出了什麽误会,他竟给送到牛津大学去,这时他开始担心了,黛西写来的信透露出一种紧张绝望的意味,她不懂为什麽他还没办法回去,她已经感到外头世界所施加的压力,她想见到他的人,感觉到他就在身边,她希望能确定自己终究做了正确的决定。
因为黛西青春正盛,她身处在一个矫揉造作的世界裡,处处兰香飘送,身旁男女尽怀抱著舒服快活的优越心理,乐队奏著年度风行的旋律,以一首首簇新的曲子,诉说生活种种的忧伤和诱惑。萨克斯风彻夜嚎著〈毕尔街蓝调〉的绝望哀叹;成百的金银舞鞋踢起一阵阵光芒闪动的尘土。到了灰茫茫的午茶时刻,这般低沉甜蜜的狂热总在一些房裡悸动不休;一张张新鲜的面孔在这儿那儿晃著,彷若地板上那一瓣瓣玫瑰花瓣,让哀怨的喇叭乐音吹得四处飘。
在这个暮色般飘渺的世界裡,黛西再度随著四季而动,突然间,她又开始每天和五、六位男士约会,总一直到破晓时分才昏沉睡去,晚礼服上的珠饰和雪纺则混杂著凋萎的兰花,在床边脚下散乱一地。在这段期间,她心裡始终有个声音呐喊著,要她做出决定,她希望自己的人生能成形,现在立刻成形,而这个决定需要有个近在眼前的力量来驱使──真爱也好,金钱也罢,任何一个不容置疑的实际需求都行。
到了仲春时节,随著汤姆.布坎南来到,这股力量翩然成形了。他的体态样貌和社会地位都健硕雄厚,令黛西感觉十分有面子。不消说,她是犹豫挣扎过,但决定后却也感到如释重负。她的信寄到盖兹比手中时,他仍在牛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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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时长岛已是拂晓时分,我和盖兹比去把一楼的其他窗户全开了,屋裡便流泻著逐渐灰白、澄金的光线。一道树影霍然成形,洒落在晨露上,鸟儿不知躲藏在哪裡的蓝叶间放声歌唱,空气中有一股徐缓舒适的气流,称不上是颳风,但似乎应许著这天会是个凉爽宜人的好天气。
「我认为黛西从没爱过他。」盖兹比突然从一道窗前转过身来,挑衅地看著我,「老哥,你一定也记得,黛西今天下午原本多兴奋,是他把事情说成那样,黛西才吓坏了,他把我说得像是什麽瘪三骗徒似的,结果黛西就给弄得胡言乱语起来。」他鬱鬱不乐地坐下。
「当然,他们刚结婚的时候,她可能也稍微爱过他,但就算在那时候,她一定也比较爱我,不是吗?」他倏地下了一句奇妙的评语。
「总之,她对他只是一般的小情小爱。」他说。
听到这话,大概只能感觉到他认为自己和黛西的爱无法用一般的观点衡量,他把这事看得极重极重,除此之外还能怎麽想?
后来他从法国回来时,汤姆和黛西仍在蜜月旅行。他用最后一点军饷,到路易维尔走了一遭,那是趟悲惨的旅程,但他无法忍住不去。他在那儿待了一个礼拜。他俩曾在十一月的夜裡并肩在街上漫步,或开著她的白色汽车到一些僻静的地方,这时他一一旧地重游。正如同黛西的家在他眼裡永远比其他房子更神祕、更快活,路易维尔对他来说亦是如此,儘管黛西已离开此地,这座城市仍瀰漫著一种忧伤的美感。
他动身离开时,心裡的感觉是如果自己再努力一点找,似乎便能找到黛西──他感觉自己彷彿抛弃了她。这时他已身无分文,搭的是一般车厢,裡头很热。他走到车厢外头的共用走道,坐在一张折椅上,看著路易维尔车站从眼前溜走,一栋栋陌生建筑的背影掠过,接著便驶进开阔的春日原野,一列黄色的有轨电车和这列火车并肩齐驶了一会儿;电车上的那些人,或许也曾在街头偶然见过黛西那白皙梦幻的脸庞。
铁轨拐了个弯,开始偏离太阳的方向,落日馀晖洒落在那座逐渐消失的城市上空,似乎在祝福这个黛西曾呼吸、生活的地方。他绝望地伸出一隻手,彷彿想攫取一丝空气,把这因她而美的地方保存一小片下来,但此刻在他迷濛的眼下,一切都退去得太快,他明白那最新鲜美好的一部分已失去,一去不回头了。
我们吃过早餐后,走到外面的门廊上,这时已是早上九点。经过昨夜,天气骤然改变,现在空气中已带著秋日的气息,盖兹比的园丁,也就是他那批旧佣人中仅剩的一个,走到台阶前说:
「盖兹比先生,我今天要把游泳池的水放掉了,不然很快就会开始掉树叶,到时候水管会塞住。」
「今天先别放。」盖兹比答完,转过头来带著歉意对我说:「你知道吗,老哥,我这整个夏天都还没用过那个游泳池呢。」
我看了一下表,站起身来。
「我的火车再过十二分钟就要开了。」
其实我并不想进城,我连一丁点工作都不想做,但原因不只如此──主要是因为我不想离开盖兹比。我便错过了那班火车,又错过了下一班,好不容易才勉强逼自己离开。
最后我对盖兹比说:「我再打电话给你。」
「好,老哥,你再打给我。」
「我中午左右打给你。」
我俩缓缓走下台阶。
「黛西应该也会打电话来。」他焦虑望著我,彷彿希望我能向他证实这点。
「应该吧。」
「好吧,那就再见了。」
我俩握了手,我便跨步走开,快走到树篱附近时,我倏地想起一件事,便转过身去。
「他们是一群烂人,」我朝著草坪另一头大喊,「你比天杀的那一群人加起来都要好。」
我一直很庆幸自己当初说了那句话,那是我对他唯一说过的恭维话,因为我自始至终都不认同他这个人。他先是客气点了点头,接著便露出一个心领神会的灿烂笑容,彷彿我俩始终谋划著这件事而乐不可支一样。他身上那套漂亮的粉红西装这时已肮葬不堪,但衬著背后纯白的台阶,形成一块亮丽的颜色。我想起三个月前初次来到他这栋大屋的那夜,当时草坪和车道上挤满多少张面孔,众宾客都臆测著他在从事什麽龌龊的勾当,而他就站在那道台阶上,与众人挥手道别,心裡藏著那个纯洁的梦。
我向他道谢,谢谢他的殷勤款待,我们总是在谢谢他的殷勤款待──我和其他所有人都是。
「再见。」我喊著,「这顿早餐很棒,盖兹比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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进城上班后,我撑了一会儿,勉强列了一堆没完没了的股票价格,后来就忍不住在旋转椅上睡著了。快中午时,我被一通电话吓醒,额头上汗涔涔的。是卓丹.贝克打来的,她常在这时间打电话给我,因为她每天不一定会在饭店、俱乐部或谁的家裡,因此别人很难主动找她。通常她的声音从电话线另一头传来时,总会让我感觉清新舒爽,宛若一块从翠绿高尔夫球场上削下来的草皮飞进办公室窗裡,但这天早上,她的声音在我耳裡却显得苛刻冰冷。
「我离开黛西家了。」她说。「我现在在汉普斯德,中午过后会下去南安普敦。」
离开黛西家或许是很圆滑的作法,但却让我感觉十分不舒服,而且她下一句话更让我当场僵住。
「你昨天晚上对我不怎麽好哟。」
「那时候谁还管得到这个?」
静默了片晌,接著她说:
「但是──我还是想见你。」
「我也是。」
「还是我下午不去南安普敦,进城去找你好了?」
「不好,今天下午不方便。」
「随便你。」
「今天下午没办法,有很多──」
我们就像这样谈了一会儿,接著突然间两人都不再说话了,我忘了是谁喀哒一声用力挂上了电话,但我还记得当时我根本不在意,就算今生不再有机会和她说话也无所谓,那天我也实在没办法和她喝茶谈天。
几分钟后,我拨电话到盖兹比家裡,但他的电话正忙线中,我一共打了四次,最后有位接线生气急败坏接起电话,跟我说有人要从底特律打长途电话去,因此这线电话得暂时保留。我拿出火车时刻表,用笔在三点五十分的班次上画了个小圈,接著我往后靠著椅背,试图努力思考,这时才中午而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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早上火车经过灰烬丘时,我刻意移到车厢另一侧的位子,因为我想那附近铁定从早到晚都有好事的人聚集著,小男孩会在尘土间寻找暗色的血迹,还会有某个饶舌的人再三叙述事发经过,越说越扯,讲到自己也觉得离谱得讲不下去为止,梅朵.韦尔森的悲剧事蹟便就此被遗忘。现在我想回头说一下前晚我们离开后,车行那儿的情形。
众人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找到梅朵的妹妹凯瑟琳,她那晚肯定是难得破戒喝了酒,因为她到车行时,整个人醉得离谱,怎样也听不懂救护车已经开到法拉盛去了。后来大家好不容易和她说清楚了,她立刻就昏厥过去,彷彿这是整件意外中最令她受不了的事,有个人不知是好心还是好奇,自愿开车载她去,跟在她姊姊的遗体后面。
午夜过后许久,车行前面仍始终有新的围观群众凑上来,乔治.韦尔森则坐在裡面沙发上,身体来回晃个不停。后来他办公室的门开了一会儿,在车行裡的人都忍不住朝裡头瞄一眼,后来终于有人说这样真要不得,便把门关上。米迦勒和其他几个男人在裡头陪韦尔森,起初有四、五个人,过了一阵子剩两、三个,最后米迦勒请最后一个想走的人多待十五分钟,让他回自己店裡煮一壶咖啡。在那之后,米迦勒便独自一人在那儿陪韦尔森,直待到天亮才离开。
大约凌晨三点时,韦尔森原本语无伦次的咕哝变了,他话变少了,而且开始讲到那辆黄色的车。他说他有办法找出那辆黄色汽车是谁的,接著又脱口而出,说两、三个月之前,有天他太太从城裡回来,脸上青一块紫一块,鼻子也肿了起来。
但这话一说出口,他自己便瑟缩了一下,接著又呻吟著哭嚎道:「啊,老天啊!」米迦勒开始笨拙地设法转移话题。
「你结婚多久啦,乔治?来,你坐好,静一下,回答我,你结婚多久了?」
「十二年。」
「有小孩吗?来,乔治,你坐著别动,我问你一个问题,你们有小孩吗?」
那些硬壳的棕色甲虫不停撞著黯淡的灯泡。一整晚,米迦勒只要听见外头马路上有汽车疾驶而过,都觉得是几个小时前那辆没停下来的车,他不想走到车行裡,因为刚刚摆尸体的工作檯上仍血迹斑驳,因此便老大不自在地在办公室裡四处走,天还没亮,他便已经把办公室裡每一样东西都看熟了,他也不时坐到韦尔森身边,试著安抚他的情绪。
「乔治,你平常会去哪个教会吗?可能很久以前去过的?我可以打电话给教会,请牧师过来跟你聊一聊,好吗?」
「我没有教会。」
「你应该要有教会啊,乔治,像这种时候就很需要,你至少一定去过吧?你结婚的时候不是在教堂吗?乔治,听著,你听我说话,你结婚不就是在教堂吗?」
「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。」
他这一回答,连身体摇晃的节奏都给打断了,韦尔森安静了一会儿,接著他黯淡的双眸中再度出现先前那种半知半解、有些困惑的神情。
他指著办公桌说:「你去看那个抽屉裡头的东西。」
「哪个抽屉?」
「那个抽屉──那一个。」
米迦勒打开他手边最近的一道抽屉,裡头空荡荡的,只有一小条看起来十分昂贵的狗皮带,真皮编的,亮银色,明显是全新的。
「这个吗?」他拿起皮带问。
韦尔森眼睛直盯著那条皮带,点了点头。
「我昨天下午找到的,她还想跟我解释,但是我知道这裡头一定有问题。」
「你说这是你老婆买的吗?」
「她把皮带用棉纸包起来,摆在她桌上。」
米迦勒觉得这事一点也不怪,他跟韦尔森说了十来个他太太会买那条狗皮带的理由,但不难想像,那些理由其中一定有些是梅朵跟他说过的,因为他又开始低声呢喃著:「啊,老天啊!」这位设法安慰他的仁兄只得把其馀理由吞回去。
「结果他就把她杀了。」韦尔森突然张大了嘴说。
「你说谁?」
「我有办法查出来。」
他这位好友说:「你病啦,乔治,你受到的打击太大,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麽了,你最好静静坐著,等早上再说吧。」
「她被那男的谋杀了。」
「乔治,那是意外。」
韦尔森摇摇头,眯起眼,嘴巴微微咧开,优越地发出幽幽的「嗯!」一声。
「我确定。」他斩钉截铁说,「我这人很相信人,也从来不想害人,可是只要我知道的事一定错不了,就是车裡那个男的,梅朵跑出去想跟他讲话,但是他不想停车。」
那一幕米迦勒也亲眼见到了,但他一直没想过那背后有这样的重要意涵,他认为韦尔森太太当时只是想跑开她丈夫身边,并没有想拦下哪辆车。
「她怎麽会这样?」
「她一直让人想不透啊。」韦尔森这样说,彷彿自己回答了他的问题似的。「啊──」
他又开始摇晃起来,米迦勒则站著,手裡扭著那根狗皮带。
「乔治,你有没有什麽朋友,我可以打电话请他们来?」
米迦勒不抱指望,他几乎能确定,韦尔森连一个朋友都没有,他成天应付他太太都来不及了。过了片晌,米迦勒注意到房裡有些不同,心裡高兴起来,窗边有一抹蓝色越来越清晰,他发现天已经快亮了。这时大约是五点钟,外头的天色已经透蓝,能关灯了。
韦尔森呆滞的双眼望向灰烬丘,灰烬丘上方飘著几朵灰云,小小的,各自有著奇怪的形状,被破晓时分的微风吹得四处飘。
沉默许久后,韦尔森咕哝说:「我跟她讲过,我跟她说,她或许骗得过我,但她骗不了上帝,我把她拉到窗户前面──」他使劲站起身,走到后面的窗子前,把脸贴在窗上,「我说:『你做的事上帝都知道,你做了什麽事祂全知道,你就算骗得过我,也骗不过上帝!』」
米迦勒站在韦尔森背后,看见他正盯著艾柯堡医师那双从消融夜色中浮现的苍白大眼,心头一惊。
「上帝什麽都看得见。」韦尔森重複道。
「那是广告啊。」米迦勒安抚他,不知为何,他只想把目光从窗口转回屋裡,而韦尔森则在那儿站了许久,脸凑在窗玻璃旁,对著曙光点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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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了早上六点,米迦勒已筋疲力尽,这时他听到有辆车在外头停下,心裡觉得感激极了。那人是前晚围观的群众之一,临走之前答应会再过来。米迦勒便弄了三人份的早点,只不过全是他和那个男人吃的。韦尔森这时已安静许多,米迦勒回家去睡了,过了四个钟头,米迦勒醒来,急忙赶回车行,却发现韦尔森已不见踪影。
后来众人追查韦尔森的行踪(他从头到尾都用走的),先是追到了罗斯福港,接著又追到盖滋山庄一。韦尔森在盖滋山庄买了一份三明治,但一口也没吃,此外还买了杯咖啡。他想必十分疲倦,走得极慢,因为他走到盖滋山庄时已是中午。截至此时,要知道他哪个时间点到了哪裡并不难,路上有几个小男孩都说,看见一个男人「看起来疯疯癫癫的」,还有几位汽车驾驶说,韦尔森在路边古怪地盯著他们瞧,但接下来的三个钟头他却消失无踪。警方根据他对米迦勒所说的「他有办法查出来」,研判他这段期间应该是到各家车行打听黄色汽车的下落,然而另一方面,却没有车行说见过这个人,因此或许韦尔森是用更简单明确的方法在调查。到了下午两点半,他人已到了西卵,并问人盖兹比家在哪,可见此时他已经打听出盖兹比的名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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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午两点时,盖兹比换上泳衣,并交代管家如果有人打电话来,就到泳池边告诉他。他到车库拿出一个整个夏天宾客都用得十分尽兴的充气垫,司机帮他把气灌饱了,接著他吩咐司机,说那辆敞篷车无论如何都不能开出去,这吩咐非常诡异,因为那辆车右前方的挡泥板明显需要修理。
盖兹比扛著气垫朝泳池走去,途中还停下脚步,把气垫稍微换了个位置,司机问他需不需要帮忙,但他只摇摇头,随即走进秋日渐黄的林木间,消失无踪。
电话始终没打来,但管家仍没睡午觉,一直等到下午四点钟,这时即便有人打来,也早已没人能接听了。我感觉盖兹比自己也相信黛西不会打来,或许他也不在意了。如果真是这样,他当时想必感觉自己失去了从前那个温暖的世界,感觉自己长久以来为了单单一个梦而活,这是多麽高昂的代价。他想必曾抬头透过骇人的林叶隙缝,仰望那方陌生的天空,颤抖著发现玫瑰其实如此丑陋,而阳光映照在新冒出的嫩草上,竟是如此寒凉,这是一个新世界,存在却不真实,可怜的鬼魂把梦想当成空气呼吸著,随机四处飘荡……一如那个面色如土的怪诞身影,正从飘忽不定的林木间朝他飞掠过来。
当时盖兹比的司机(渥夫斯罕的爱将之一)听到了枪声,事后他只说自己听见时没想太多。我从车站驱车直抵盖兹比家,慌忙奔上屋前台阶,众人竟到这时才警戒起来,但我至今深信,这帮人其实早就知道发生了什麽事,我、司机、管家、园丁四个人几乎没说什麽话便直奔楼下的游泳池畔。
泳池裡一头有乾淨的水注入,另一头排水,池水便以几乎难以察觉的幅度微微流动。充气垫给沉沉压著,往泳池另一端胡乱漂去,在水面上漾出一道道称不上水波的小涟漪,垫子载著意外的重物,循著意外的方向漂流,儘管风很小,在水面上甚至撩不起波纹,却已足以扰动漂流的方向。气垫漂著漂著,碰到一团落叶,便徐徐转了方向,宛若圆规的脚,在水中画出一道细细的红圈。
我们抬起盖兹比要走回屋裡时,园丁才看见韦尔森的尸体在不远处的草地上,这场大屠杀方告终结。
注释
一盖滋山庄(Gad's Hill)为虚构地名,作者使用这个地名的缘由有几种可能。其一,「盖滋」的原文发音与「盖兹比」(Gatsby)相近;其二,此地名与英国文豪莎士比亚戏剧《亨利五世》剧中曾出现的地名「盖兹山」(Gadshill)极近似;最后,有一说法指出本书有许多元素皆呼应基督教故事,而「盖滋」的原文「Gad」发音近似于「上帝」(God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