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
第二章
大约在西卵和纽约市之间半途的地方,汽车道路突然急转了个方向,朝火车铁轨偏斜过去,和铁路并排走了约莫半公里,这是因为这条公路得闪过某个荒凉地带的缘故。这地方是一个灰烬之谷──这裡就像个奇幻诡异的农场,垃圾烧成的灰像小麦似的不停生长,长成了山脊、小丘和丑怪的园子,再不然便化成房舍、烟囱和烟雾飘荡的形状,最后以高超的本领幻化成人形,一个个蒙著灰烬的人儿走动著,姿态模糊,在满是粉尘的空气中也像快要崩塌粉碎似的。偶尔会有成排灰濛濛的车厢沿著一条看不见的轨道缓缓驶来,发出阴森的吱嘎声之后停下来,那些扛著铅铲的灰汉子便蜂拥而上,扬起一朵坚不可摧的灰云遮蔽住视线,使你看不清他们令人费解的活动。
灰溜溜的土地上布满荒凉尘土,地表看起来阵阵飘动不止,若你定睛凝视片晌,便能看见艾柯堡医师的那一对眼睛。艾柯堡医师的双眸湛蓝而硕大,光是虹膜部分就有一码高,这对眼睛没长在人脸上,而是贴著一副巨大的黄色眼镜,架在不存在的鼻梁上头,显然是哪位幽默的眼科医生异想天开,到皇后区这裡架起看板想拉生意吧;也许后来医生自己的眼也永远阖上了,又或者是他已遗忘这些广告看板,搬到别处去了。他的双眼儘管经过许多日晒雨淋的日子,没人来油漆,已黯淡了些,却仍杵在肃穆的垃圾场上空,镇日忧思著。
灰烬之谷的一头依傍著一条葬臭的小河,每当吊桥升起让驳船通过,在火车上等待通行的乘客便只能乾瞪著这惨澹的景象,有时甚至得等上半小时之久,火车开到此地,总要暂停至少一分钟,而我也正因如此,才跟汤姆.布坎南的情妇第一次打了照面。
每个认识他的人都坚称他有情妇,汤姆的这些朋友最气的就是他会带情妇到人人爱去的餐厅,然后把她留在座位上,自己四处閒逛,和所有认识的人閒聊。儘管我也好奇,想看看这位情妇,可是并不想真的认识她──但我却认识她了。那天下午,我和汤姆一起搭火车进纽约市,火车开到那几座灰烬丘旁边暂停时,他便跳起来,一把抓住我的手肘,硬生生把我拉下车。一点也不夸张。
他坚持说:「我们下车,我带你去见我女朋友。」
我想他大概是午餐时太多黄汤下肚,那副硬要我陪的态度简直野蛮,显然他倨傲地假设我在週日午后绝不会有比这更好的行程。
我跟著他穿过铁道旁低矮的白漆栅栏,两人沿著艾柯堡医师注视不懈的公路往回走了一百码,放眼望去,唯一能看到的建筑便是一小排黄砖房,座落在荒地边缘,大概算是这荒郊的迷你闹区吧,而砖房四周一片空荡荡,这排房子共有三间店面,一间正在招租,一间是通宵营业的餐馆,门前供出入的小径灰濛濛的,最后一间则是一家车行,店前写著「修车──乔治.韦尔森──汽车买卖」,我跟著汤姆走进这家车行。
店裡装潢得穷酸简陋,放眼望去只看到一辆车瑟缩在阴暗的一隅,是一台破铜烂铁似的、蒙著灰的福特汽车。我还在想,这家灯光黯淡的车行想必是伪装,楼上其实隐匿著几间华丽而有情调的公寓吧,但这时店老板本人却从一间办公室的门口现身了;他拿了块抹布擦擦手。这老板一头金髮,整个人死气沉沉的,看起来体弱无力,长相勉强称得上英俊。他一见到我们,亮蓝色的眼珠裡便闪现了一点湿沉沉的希望。
「海,韦尔森,老家伙。」汤姆快活地在老板肩上拍了一下,「最近生意好吗?」
「还过得去。」韦尔森回答,但他的语气非常没有说服力,「你那台车什麽时候要卖我呀?」
「下礼拜,我已经交办给下面的人了。」
「你下面的人动作很慢啊,是不是?」
「哪裡慢了,」汤姆语气一沉,「你觉得慢的话,那我就卖给别人吧。」
韦尔森赶忙解释:「我不是这个意思,我是说……」
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,最后说到一半便停了,汤姆不耐烦地巡视店裡,接著我便听到楼梯间传来脚步声,不一会儿,走出一个身材颇丰腴的女人,挡住了办公室门口透出来的光线。她看起来大约三十五岁上下,身材略嫌丰满,但有些女人就是这样,胖得很有肉感美;她身上穿著暗蓝皱纱的圆点洋装,那张脸上丝毫没有半点美丽的神韵和光采,但一看便感觉她具有某种生命力,好比她全身的神经在持续闷烧著。这女人缓缓露出笑容,笔直走过她丈夫身边,彷彿他只是个幽灵,然后便和汤姆握了握手,一双眼直盯著他,接著她将双唇抿湿,仍旧背对著她丈夫,以极轻但粗哑的声音对他说:「去搬两张椅子来啊,都没地方坐。」
「喔,好好好。」韦尔森赶忙应声,然后便走进那间窄小的办公室,身影隐没在牆壁的水泥颜色中,灰白的尘土沾满了他的暗色西装、浅色头髮,以及周遭的一切──除了他太太以外。她向前挨近汤姆。
汤姆急切地说:「我想见你,你搭下一班火车来。」
「好。」
「我在车站下层的报摊旁边等你。」
她点点头,走离汤姆身边,同时乔治.韦尔森就从办公室裡搬了两张椅子走出来。
我和汤姆在店外马路远处没人看得见的地方等她。再过几天就是七月四日国庆日了;一个肤色暗灰、瘦巴巴的义大利小孩沿著铁轨排了成排的鞭炮。
汤姆对艾柯堡医师的看板皱了皱眉,开口说:「这地方真够恐怖,对吧。」
「糟透了。」
「到别的地方走走对她也好。」
「她先生不会说什麽吗?」
「你说韦尔森啊?韦尔森以为她要去纽约找她妹妹,他蠢到连自己是不是活著都搞不清楚。」
我就这样和汤姆.布坎南跟他女朋友一起进纽约了──也不算是一起,因为韦尔森太太谨慎地坐在另一个车厢裡;火车上搞不好会有其他东卵居民,所以汤姆这样算是顾到他们的感受吧。
韦尔森太太换了一件棕色的平纹细棉纱洋装,到了纽约,汤姆搀她下车时,她宽阔的臀部把洋装布料绷得紧紧的。她在报摊买了一期《大城八卦》和一本电影杂志,又在车站药妆店买了冷霜和一小瓶香水。到了车站楼上,肃静的车道上盪著回音,一连过了四辆计程车她都没上,最后才选了一台新车,薰衣草紫的颜色,浅灰的内装。我们上了车,从偌大的车站驶进灿亮的阳光裡,但韦尔森太太旋即把头从车窗的方向转回来,凑上前去拍了拍前面的玻璃隔板。
「我想买一隻小狗,」她殷殷说道,「我想买一隻养在我们的公寓裡,我想要──养一隻小狗。」
我们便倒车到一个灰髮老人身边,这老人的长相像极了石油钜子约翰.洛克斐勒,他脖子上挂了一个篮子,裡头蜷缩著十几隻刚出生的小狗,看不出是什麽品种。
老人凑到计程车窗旁,韦尔森太太渴切地问:「这些是什麽狗?」
「什麽狗都有,小姐,您想要什麽狗?」
「我想要警犬,你应该没有吧?」
老人往篮裡打量一番,看起来很犹疑,然后伸手拎了一隻小狗起来,他抓著小狗后颈,小狗直扭个不停。
「那根本不是警犬啊。」汤姆说。
「对,这隻不太算是警犬。」老人说话的声音透露出一点落寞,「这隻比较像万能梗。」他在小狗那棕抹布似的背上摸一下,「你看牠的毛,很不错吧,这种狗很好养,不会感冒。」
韦尔森太太热切地说:「我觉得很可爱,这多少钱啊?」
「这隻啊?」老人用讚赏的眼神看著小狗,「这隻算你十块美金。」
这隻「万能梗」(没错,这隻狗的列祖列宗裡肯定包含一隻万能梗吧,只不过牠的脚实在白得不可思议)就这麽转手了,韦尔森太太把牠放在腿上,她摸著小狗那耐风寒的皮毛,看起来欣喜若狂。
「这是小男生还是小女生啊?」她措辞十分优雅。
「这隻啊,这隻是男生。」
「这是母狗吧。」汤姆决然说,「钱给你,你可以再去买个十隻了。」
接著我们的车开到第五大道上,天气温暖和煦,简直带著点田园风情,在这样一个夏日的星期天下午,就算我看见一群雪白的绵羊走过街角,也不会感到惊讶吧。
「等一下,」我说,「我在这裡下车吧。」
「不行,你还不能走。」汤姆旋即插话,「你要上楼坐坐,不然梅朵会难过,对不对,梅朵?」
「你来嘛,」梅朵也力劝,「我打电话叫我妹妹凯瑟琳也来,有眼光的人都说她长得可美了。」
「这个嘛,我很想去,可是──」
车子继续开,再度穿过中央公园,往西一百多街的方向驶去。开到一百五十八街,成排的公寓恍若一块雪白的蛋糕,计程车在其中一小片前面停下。韦尔森太太带著帝王回宫般的神情,往附近扫视了一番,便拎起她的狗儿和其他战利品,神气活现进了门。
我们乘电梯上楼时,她宣布:「我要请麦基先生和麦基太太上来坐,还有,当然也要打电话叫我妹妹来。」
公寓位于顶楼,裡头有小小的客厅、小小的饭厅、小小的卧房和小小的浴室。客厅裡摆了一套过大的织锦家俱,都挤到门边了,因此人在走动时,总会不停撞见家俱上的凡尔赛宫仕女盪鞦韆图。屋裡只挂了一幅画,是一张放得太大的摄影作品,看上去像是一隻母鸡坐在一块模糊的石头上,但站远一点望过去,母鸡便成了一顶绑带女帽,照片裡原来是一位肥胖的老妇人,笑脸迎著这客厅。茶几上摆著几本过期的《大城八卦》,还有《西门唤彼得》一那本畅销小说,以及一些百老汇的八卦杂志。韦尔森太太一心只顾念著那条狗,她差一位电梯小弟去买牛奶和铺了乾草的箱子回来,小弟不大情愿去了,还自作主张多买了一罐又大又硬的狗饼乾,后来牛奶盆裡的那块饼乾泡了一整个下午,兀自软烂了。汤姆则从一个上锁的五斗柜裡取出一瓶威士忌。
我这辈子只醉过两次,第二次喝醉便是在那个下午。因此,儘管那间公寓整个下午都满溢著欢快的阳光,晚上八点才天黑,但我印象中那天发生的事彷彿都罩上一个黯淡朦胧的模子。韦尔森太太坐在汤姆腿上拨了几通电话给一些人,接著香淤抽完了,我出门到街角的药妆店买淤,回来后却不见他俩人影了,我便小心翼翼在客厅坐下,读了《西门唤彼得》的一章──不知是这东西写得糟糕透顶,或者是威士忌酒使人脑袋糊涂,总之我读来觉得莫名其妙。
汤姆和梅朵回到客厅后(我和韦尔森太太第一杯酒下肚便开始亲近地以名字互称了),客人也陆陆续续来到公寓门口。
梅朵的妹妹凯瑟琳看起来身形苗条,行止世故,大约三十岁,一头厚重黏腻的红髮剪成了齐长的鲍伯头,脸上的粉涂得像牛奶一样白,原本的长眉毛被拔掉,画成比较俏皮的角度,但又依稀可见自然的力量正努力重现旧有的眉型,因此那张脸看上去便显得有些模糊不清。她两条胳臂上戴著不计其数的陶製手镯,走动时镯子便上上下下撞得叮噹响,不停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,她进门动作之流畅,感觉像是这裡的主人,而且还带著占有欲似的将家俱扫视一番,让我怀疑她是不是就住在这儿。但我这样问她时,她却纵声大笑,还把我的问题大声複诵一遍,接著才告诉我她是和一位女性朋友一起住在旅馆裡。
麦基先生住在楼下的公寓,是个苍白阴柔的男人,看来才刚刮完鬍子,颧骨上还沾著一块白白的肥皂泡沫。他和屋裡每个人打招呼时都极其客气,跟我说他是「玩艺术的」,我后来才弄清楚他是一位摄影师,而韦尔森太太的母亲那张模糊的放大照,也就是牆上那帧看起来像灵质二似的照片,原来正是他拍的。麦基太太这人很多话,举止慵懒,长相标緻,但个性令人讨厌至极,她得意洋洋告诉我,结婚以来她先生一共帮她拍过一百二十七张照片。
韦尔森太太稍早已换了衣服,此刻她身著一套精緻的连衣裙,是奶油色的薄纱材质,她在客厅裡大模大样轻快走动时,衣服便窸窣作响,而她的个性也受那套洋装影响而改变了,刚才在车行裡那令人惊叹的极度活力此时成了骄矜的神气,她的笑声、姿态和评论每时每刻都变得益发做作,她整个人不停扩张,而客厅在她四周显得越来越小,最后她彷彿化身音乐盒裡的人偶,在一片烟雾缭绕中,站在一个嘈杂而吱嘎作响的小钮上,兀自旋转著。
「亲爱的,」她用丑怩作态的高声调对妹妹说,「这些人大部分都是想拐你啦,他们满脑子都是钱啊,上个礼拜我请一个女的来这裡帮我看看脚,她开帐单给我的时候,我还以为她帮我割了盲肠咧。」
「那女的叫什麽名字啊?」麦基太太问。
「埃伯哈特太太,她专门到人家家裡帮人看脚。」
麦基太太说道:「我喜欢你的洋装,我觉得很美。」
韦尔森太太做出不以为然的样子,抬起一边眉毛。
她说:「只是一件破烂旧衣服而已,有时候我懒得打扮就穿这件。」
麦基太太仍继续说:「可是你穿起来好好看耶,你懂我的意思吗?如果叫我先生把你现在这个样子拍下来,我想他一定可以拍一张不错的照片。」
这会儿众人全静静盯著韦尔森太太,只见她把眼睛上的一撮头髮拨开,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望著我们,麦基先生歪著头凝神看她,一隻手在面前缓缓来回比划著。
过了一会儿,他说:「我要调一下光线,我想带出五官的轮廓,还有我会尽量把后面的头髮都拍进来。」
麦基太太嚷道:「我觉得不用调整光线吧,我觉得是──」
麦基先生对她「嘘」了一声,大伙的视线便全转回模特儿身上。这时汤姆.布坎南用大家都听得见的音量打了个哈欠,站起身来。
他开口:「麦基先生和麦基太太再喝点东西吧,梅朵,再拿一些冰块跟矿泉水来,不然大家都要睡著了。」
「我刚就叫那个小弟拿冰块来了。」梅朵抬起眉毛,彷彿对下层社会的打混态度感到绝望,「这些人哪!就是要人盯著。」
语毕,她望向我,莫名其妙笑出声来,接著大动作走到小狗那儿去,陶醉地亲吻牠,最后大摇大摆走进厨房,步态轻盈,那样子彷彿裡头有十几个大厨在等她指使。
这时麦基先生说:「我在长岛拍过一些不错的作品。」
汤姆面无表情看著他。
「有两张我们已经裱框挂在楼下了。」
「两张啥?」汤姆咄咄问道。
「两张试拍的作品,我把一张取名叫做〈蒙托克角──海鸥〉,另一张叫做〈蒙托克角──海面〉。」
梅朵的妹妹凯瑟琳在沙发椅上坐下,就坐在我旁边。
「你也住在长岛吗?」她问。
「我住西卵。」
「这样啊?我大约一个月以前才去那裡参加过宴会,是一个叫盖兹比的人办的,你认识他吗?」
「我就住在他家隔壁。」
「我说啊,听人家说他是威廉二世③的姪子或表亲之类的,所以才那麽有钱。」
「是吗?」
她点点头。
「我满怕那个人的,可别惹到他。」
然后麦基太太打断了这则关于我芳邻的有趣情报,她突然往凯瑟琳一指。
她劈头说:「贾斯特,我觉得你也可以拍她。」但麦基先生只兴味索然点点头,便又把注意力转回汤姆身上。
「如果有门路的话,我很想在长岛多接点工作,只要有人给我个机会就好了。」
这时韦尔森太太拿著托盘走出来。「问梅朵啊。」汤姆说著,发出一声短促的狂笑,「她可以帮你写推荐信,对不对啊,梅朵?」
梅朵一时吓傻了,便问:「你说什麽?」
「你帮麦基先生写一封推荐信给你老公,让他帮你老公拍几张试拍照。」接著他便在脑袋裡开始胡诌,嘴巴唸唸有词,「拍一张〈加油站的乔治.韦尔森〉之类的。」
这时凯瑟琳便靠过来,凑在我耳边低声说:「他们两个人都很受不了自己的老公老婆。」
「是吗?」
「完全受不了。」她瞄了梅朵一眼,又瞄瞄汤姆,「我说啊,如果受不了,为什麽还要住在一起呢?换做是我,就马上离婚然后跟对方结婚。」
「梅朵也不喜欢韦尔森先生吗?」
结果居然是梅朵本人回答的,她听到我问的问题了,她回了一句又狠又葬的话。
「你看吧。」凯瑟琳叫道,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,随即又压低了声音,「其实他们不能在一起都是因为他太太的缘故,他太太是天主教徒,不能离婚。」
黛西根本不是天主教徒,我有点惊讶,汤姆这谎扯得还真是谨慎。
凯瑟琳继续说:「等到他们可以结婚了,他们要到西部住一阵子,等事情平静。」
「若要小心,还是去欧洲吧。」
「唉呀,你喜欢欧洲吗?」她冷不防嚷了起来,「我之前才刚去过蒙地卡罗呢。」
「这样啊。」
「去年才去的,我跟另外一个女孩子一起去。」
「待了很久吗?」
「没有,我们去了就回来了。我们从马赛去的,出发的时候带了一千两百多块美金,结果才两天就被赌场骗光了,告诉你,我们回来的路上吃了很多苦头,老天爷,我真的恨死那个地方了!」
有那麽片刻光景,傍晚的天空在窗外全然开展,一如湛蓝糖蜜般的地中海。接著麦基太太尖锐的嗓音又将我唤回室内。
「我以前也差点犯错过,」她精神奕奕向众人宣告,「我差点没嫁给一个犹太佬,他追了我好几年,我知道他配不上我,每个人都跟我说:『露西尔,那男的完全配不上你啊!』但要不是我后来遇上贾斯特,那男的就要把我追到手了。」
梅朵.韦尔森直点头,对著麦基太太说:「对,可是你要知道,至少你最后没嫁给那男的。」
「我知道。」
「我却嫁给那男的了,」梅朵讲到自己的事,「这就是我跟你的差别。」
「那你干嘛嫁他呀,梅朵?」凯瑟琳咄咄问道,「当初又没人逼你。」
梅朵沉思了片刻。
最后她终于开口:「因为那时候我以为他出身不错,我以为他还有点教养,没想到他连舔我的鞋子都不配。」
「你以前也疯了似地爱过他一阵子啊。」凯瑟琳说。
「我疯了似地爱过他!」梅朵不敢置信嚷嚷说,「谁说我疯了似地爱过他啦?说我爱过他,不如说我爱过那边那位先生算了。」
她冷不防朝我一指,众人顿时望向我,好像我做了错事,我只好尽量用表情表示自己并未参与梅朵的过去。
「我唯一『疯了』的时候,就是嫁给他的时候,我马上知道自己做错事了。他结婚穿的礼服,竟然是跟人家借的,而且还没告诉我,结果之后有一天,他不在家,人家上门来讨,我说:『噢,这套西装是你的啊?我怎麽不知道呢。』但我还是把衣服给那男的了,之后我躺著大哭了一整个下午。」
「她真的应该离开他。」凯瑟琳又跟我说,「他们住在那家车行楼上整整十一年了,在汤姆之前,她从来没有别的爱人。」
那瓶威士忌(是第二瓶了)这会儿大家已是轮流倒个没完,只有凯瑟琳没碰,她说她「没喝也感觉一样畅快」。汤姆打电话给楼下管理员,差他去买一家有名的三明治,那家三明治的份量完全可以充作正餐吃。我三番两次想抽身去外面,往东边中央公园的方向散散步,浸沐在轻柔的暮色裡,但我每次想走,便又让激烈尖锐的辩论缠住,大伙儿的谈话就像绳索一样一直把我绑回椅子上,但对于暗夜街上好奇的行人而言,我们这排高踞在纽约天际的澄黄窗户,想必贡献了不少人世的祕密,而我感觉自己也像好奇的行人,正抬头仰望,困惑思索著。我身处其中,却又置身事外,听闻著人事变幻无穷的面貌,我感到既入迷又厌恶。
梅朵把椅子拉到我旁边,刹时从口中喷出一股热气,开始将她和汤姆初遇的故事浇灌而下。
「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火车上,在那两个很窄的位子上,就是面对面、大家都不想坐的那两个位子。那天我要到纽约找我妹妹,在她那裡过夜。汤姆那天穿著燕尾服和漆皮的皮鞋,我忍不住一直盯著他,可是每次他看我的时候,我就假装在看他头顶的广告。我们下车以后,他站到我旁边,他胸前的白衬衫蹭著我的手臂,我就跟他说我要叫警察了,但他也知道我是骗人的。我跟他上计程车的时候,心裡兴奋得搞不清楚自己上了车,还以为跟平常一样进了地铁呢。那时我心裡只一遍一遍地想:『人生苦短,人生苦短哪。』」
后来她转过去和麦基太太说话,她造作的笑声响遍了整个客厅。
只听她高声嚷道:「亲爱的,我这件洋装穿完了就给你,我明天就要去买一件新的了。我得把要做的事情都写下来,要去按摩,要去烫头髮,要帮狗买一条项圈,还要买一个那种很可爱的迷你淤灰缸,就是装弹簧的那种,还要去买一个花圈,上面有黑色丝绒蝴蝶结、放整个夏天都不会坏的那种,要放在我妈坟上──我要把这些要做的事全部写下来,免得之后全忘了。」
这时已是九点钟,不久后我再看一次表,立刻又变成十点了。麦基先生已经在椅子上睡著了,他双手握拳放在腿上,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张动作片的剧照。我掏出手帕,抹掉他脸颊上残馀的肥皂泡沫,那些泡沫让我整个下午都忍不住分心。
那隻小狗坐在茶几上,一对看不清楚的眼睛在烟雾中打量著,间或轻轻哼唧几声。大家不时从视线裡消失又出现,不时讨论要上哪儿去,接著便又少了哪位,然后就去找那个人,接著又在几步外找到哪个人了。到了接近午夜时,只见汤姆.布坎南和韦尔森太太面对面站著,以激昂的语气在讨论事情;他们在讨论韦尔森太太有没有权利讲黛西的名字。
「黛西!黛西!黛西!」韦尔森太太叫嚷著,「我想讲就讲!黛西!黛──」
这时汤姆.布坎南矫捷出手,一掌打断了韦尔森太太的鼻梁。
接著只见几条沾血的毛巾扔在浴室地板上,女人们的责骂声此起彼落,还有一阵断断续续的痛苦哭嚎,凌驾在所有混乱之上。麦基先生从瞌睡中清醒过来,昏沉沉朝门的方向走去,等走到一半才转过身来正眼看了眼前的情景──只见他太太和凯瑟琳两人在拥挤的家俱之间走来走去,跌跌撞撞,手裡拿著各式各样的急救物品,嘴裡又是斥责又是安慰,而沙发上那个绝望透顶的人则鲜血泊泊直流,一边还费劲拿一份《大城八卦》铺在沙发的凡尔赛宫织锦图案上,然后麦基先生便转身走出门外了。我赶紧从吊灯上把我的帽子拿下来,随他走了出去。
我们乘著轰隆作响的电梯下楼,麦基先生对我说:「改天一起吃个午餐吧。」
「上哪吃?」
「上哪都行啊。」
「不要摸操纵杆!」电梯小弟厉声喝道。
「不好意思,」麦基先生很有尊严地说,「我不是故意的。」
「好啊,不错。」我答道。
……后来印象中我站在他床边,他穿著内衣裤,坐在床上盖著被子,两手捧著一本大大的作品集。
「〈美女与野兽〉……〈寂寞〉……〈载货老马〉……〈梁下流水〉四……」
最后,我躺在寒冷的宾州车站下层,半睡半醒,眼睛盯著早上的《纽约论坛报》,等著四点的火车进站。
注释
一《西门唤彼得》(Simon Called Peter)是美国一九二一年的畅销小说,此书问世之初颇有争议,因故事内容涉及性和宗教。
二「灵质」(ectoplasm)是一种神祕学号称可用来召灵的黏稠物质,从灵媒体内散发出来,二十世纪初的美国颇盛行这类超自然的信仰。
③威廉二世(Kaiser Wilhelm II)是一次大战期间在位的末代德国皇帝。
四有一说认为这些摄影作品名称正是尼克这天所见人事物的暗喻。美女与野兽是梅朵和韦尔森先生的关系,寂寞是梅朵(或者也是韦尔森)的状态,载货老马即韦尔森的形象,而梁下流水的英文「Brook’n Bridge」恰好与「打断的鼻梁」发音相似;此处改译为「梁下流水」,则是为了让读者联想到「鼻梁下流血」,製造出类似的双关效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