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

第三章

整个夏季,我那位芳邻家中始终乐音飘扬。在他一座座蓝色的花园裡,男人女人来去如飞蛾,穿梭在耳语、香槟和群星之间。每天下午涨潮时分,我便看著那些宾客从他浮筏的高台上跳水嬉戏,或躺在他私人海滩滚烫的沙子上晒太阳,他那两台汽艇则驰骋划破长岛海峡的海水,后头拉著滑水板,画出一道道白沫。每到週末,他的劳斯莱斯轿车就摇身成了一辆公共汽车,从早上九点到三更半夜都忙著往返纽约市接送宾客;而他的旅行车则像隻敏捷的黄色小虫,总是轻盈而急切地前去等每班到站的火车。到了星期一,包含一位额外僱用的园丁,他家一共会有八个佣人,他们会辛勤劳动一整天,拿著拖把、清洁刷、锤子、园艺剪等工具,修补前一晚饱受摧残的每个地方。

每个礼拜五,纽约一家水果商总会送来五大箱的柳橙和柠檬,而到了礼拜一,这些柳橙柠檬便只剩没果肉的对切空壳,堆成了一座小金字塔,从后门运出去扔掉。他厨房裡摆著一架机器,能在半小时内榨完两百粒柳橙,只要有位管家动动大拇指,在那机器的小按钮上按个两百次便行了。

他们最少每两週会订一次外烩,那批外烩服务的人会从纽约市带来好几百迟的帆布和许多彩色灯泡,把盖兹比那座偌大花园布置得活像棵圣诞树。自助式的供餐台上装饰著各色开胃冷盘,五香烤火腿紧挨著各式造型夸张的凉拌沙拉、酥皮香肠卷和如魔法般金黄色的火鸡肉。大厅裡设了吧檯,还像真的酒吧一样在底下安上一条让人放脚的黄铜杆,吧檯裡备有各式琴酒、烈酒,以及各种许久不见的经典佳酿,他那些年纪轻轻的女客恐怕根本听都没听过这些酒。

乐队在七点前便翩然抵达,这乐队可不是单薄的五重奏,而是一支浩大的队伍,有双簧管、长号、萨克斯风、维奥尔琴、短号、短笛、高音中鼓、低音中鼓等等。这时海边游泳的宾客都回来了,在楼上更衣梳妆,从纽约市开来的汽车在车道上整整停了五排,所有大厅小厅和阳台上已满是花红柳绿,放眼望去只见各式各样的新潮髮型,还有连古西班牙卡斯提亚王国也要望洋兴歎的各色披肩。此时吧檯已忙得如火如荼,一盘盘鸡尾酒在花园裡飘浮穿梭,渐渐地,屋裡屋外的笑语益发欢腾起来,众人漫不经心聊著八卦,捕风捉影或互相介绍,但往往转眼便把谈过的话题抛诸脑后;女客之间打起照面十分殷勤亲热,然而她们许多连彼此的名姓都不晓得。

大地一步步踉跄地偏离太阳,灯火则益发通明,此时乐队奏起澄黄的鸡尾酒宴会音乐,唱歌剧似的喧嚣人声也整整高了一个调,欢笑声每分每秒畅快起来,挥霍溅洒,只要哪个人说了个开心的字眼便随之倾泻。人群的组成也变动得更迅速,越来越多客人到来,一团团宾客便膨胀起来,转瞬间这儿散了一群,那儿又聚起一群。也有人漫游起来,就是一些十分自信的女孩子,她们在人数较多、较稳定的几团人之间穿梭,在每个短暂欢乐的片刻中成为团体的焦点,接著又得意洋洋漫步而去,在不停变幻的灯光下,悠游于更迭的脸孔、人声和色彩之间。

突然间,在这些吉普赛人似的姑娘之中,一位衣著莹白得动人心魄的女孩子抓了杯鸡尾酒便灌下壮胆,接著就开始摆动双臂,那模样宛若知名杂耍艺人福里斯柯一,她就那样在帆布搭的平台上纵情独舞,众人短暂静默了一会儿,接著乐队首席热情调整乐曲节奏来搭配那位女孩子,人群便喋喋谈论起来,讹传这女孩就是红星婕尔妲.葛瑞的替角,出身齐格菲歌舞团。一场狂欢盛宴已然展开。

我相信第一次到盖兹比家的那晚,我是少数真正获邀前去的客人,大多数人根本没收到邀请,都是不请自来的。这些人各自搭著汽车到长岛来,最后不知怎地全聚到盖兹比门前了。他们到了之后,某个认识盖兹比的人便知会一声,而后他们整晚的言行举止便遵循著游乐园的行为规范,有时他们从头到尾都没见到盖兹比本人,来就只是为了参加宴会,他们带著一颗简简单单的心前来,就能得到纵情狂欢的入场券。

但我确实是被邀请来的。那个週六早晨,一位私人司机走过我家草坪,他身穿知更鸟蛋似的蓝制服,替他雇主带来一张短笺,短笺上的措辞正式得惊人,上头写著若我能莅临他的「小宴会」,盖兹比将感到无上的光荣,还说他已见过我好几次,早想邀我,但因为种种因素,始终遇不到时机──信末签著「杰伊.盖兹比」,字迹遒劲有力。

到了週日,我换上一身纯白法兰绒装,在七点过后踏进盖兹比家的草坪。我四处瞎逛,在一圈圈素昧平生的人群旁感到不太自在──儘管我不时会看到一些熟面孔,我在往返纽约市的火车上看过他们,不过我马上很惊讶发现,四周随处可见年轻的英国人,他们个个穿著正式,脸上神情显得有些飢渴,且都殷切和一些有身分地位的美国人低声交谈。我想这些人肯定是在推销债券、保险或汽车之类的。在这一带赚钱容易,我相信这些英国人就算心有不甘,仍对这点心知肚明,此外想必他们也深信,只要讲对话,这些容易钱也能进到他们自己的口袋裡。

我一到便想去问候一下主人,但一连向两、三个人打听盖兹比在哪儿,对方却都不敢置信盯著我,然后激动表示并不清楚盖兹比的行踪,因此我只好躲躲闪闪退到鸡尾酒桌那儿,整个花园裡,落单的人只有待在这裡才不会显出无事可做、无人可找的窘态。

我正打算去喝个酩酊大醉,省得清醒尴尬,这时却见到卓丹.贝克从房子裡走出来,她站在大理石阶梯上,身子微微向后仰,带著点轻蔑的兴味往庭院裡看。

我也顾不得她是否想见到我了,只得赶紧凑过去,以免待会得跟往来的陌生人寒暄客套起来。

我走向她,一边大吼:「哈萝!」我的声音穿过花园,似乎大得不太自然。

待我走到她身旁,她心不在焉应道:「我就想你可能会来,记得你说你邻居就是──」

这时她淡漠拉了拉我的手,示意她等会儿再回来招呼我,旋即把注意力转到两位在阶梯下停住的女孩子身上;两位女孩子身上穿著相同的黄洋装。

她们齐声大呼:「哈萝!你没赢球真可惜。」

她们说的是高尔夫球锦标赛,卓丹在上週的决赛输了。

其中一位黄衣女孩说:「你不认识我们,不过我们大约一个月前在这裡遇过。」

卓丹说:「你染了头髮。」我心裡一惊,但那两个女孩子已漫不经心往别处走去了,卓丹那句话便说给了月亮听,这晚的月亮比平常升得早,肯定像晚餐一样,是外烩服务的人巧手变出来的吧。卓丹用她纤细、金黄色的手臂勾著我的手,我俩走下台阶,在花园各处随意走。有一个托盘的鸡尾酒穿越暮色朝我们晃过来,最后我们找了张桌子坐下,和刚刚那两位黄衣女孩坐在一块儿,此外还有三位男士,他们一一向我们自我介绍,但听起来三位似乎都叫「话说不清楚」先生。

卓丹开口问她旁边的女孩子:「你常来参加这个宴会吗?」

「我上一次来就是认识你那次。」女孩用机警自信的声音回答,并转头对同行的女伴说:「露西尔,你也是吧?」

露西尔说没错。

露西尔说:「我挺喜欢来这儿的,我这人就是随便做什麽都好,所以每次来都很开心。上次我来的时候,礼服给一张椅子勾破了,他就问了我的名字跟住址,没一个礼拜我就收到一个包裹,裡面是一件全新的卡瑞亚二晚礼服。」

卓丹问:「那你收下了吗?」

「那当然,我本来今天晚上要穿来的,可是那件胸围太大,还得改一下。那件是火焰蓝,配薰衣草紫的珠子,一件要卖两百六十五美元。」

「会做这种事的人真妙啊,」另一个女孩殷殷说,「他真是谁都不想得罪呢。」

「你们说的是谁啊?」我问。

「盖兹比啊,有人跟我说──」

那两个女孩子和卓丹头凑在一块儿,十分亲密的模样。

「有人跟我说啊,听说他杀过人。」

所有人顿时毛骨悚然,那三位「话说不清楚」先生也俯身向前,眼巴巴竖耳细听。

「我觉得没到那程度。」露西尔没买帐,开口反驳:「他应该是大战期间的德国间谍吧。」

这时其中一位男士也点头证实。

他很肯定向我们打包票:「我也听过一个男的这样说,那男的对他的事很清楚,他们两个在德国从小就认识了。」

「唉呀,不对,」首先开口的那位女孩又说,「不可能啊,因为他大战的时候在美军军队裡呀。」我们的信任又转回那女孩身上,她整个人便兴奋往前靠,然后说:「有时他以为旁边没人在看的时候,你们趁机看一下他的脸就知道了,我敢保证他一定杀过人。」

她说完便眯起眼睛,颤抖了一下,露西尔也发颤了,大伙儿都转过头去看看盖兹比在哪裡。世上大概很少有事情会让我眼前这批人觉得需要压低嗓音讨论,然而他们说到盖兹比,却是这样轻声耳语,由此可见他在人们心中激起多少幻想和臆测了。

这时已开始供应第一顿晚餐(午夜之后还会供应第二顿晚餐),卓丹邀我和她的朋友一起用餐。她的朋友坐在花园另一端的桌子,有三对夫妇,另外还有一位她的护花使者,那护花使者是一位大学生,锲而不捨追求卓丹,他说话习惯讥讽影射,而且显然认为卓丹最后多多少少会委身于他,只是早晚的问题。这群人不像其他人四处东拉西扯,而是始终维持著同质性,自视甚高,他们认为自己有责任维持乡下古板贵族的形象,那就是东卵可以勉强对西卵降尊俯就,但同时仍小心提防西卵璀璨的狂欢气氛。

我们便这麽瞎耗混了半小时,后来卓丹低声对我说:「我们走吧,这儿太拘束了。」

我俩便站起来,她向大家解释我们要去找主人,她说我一直还没见著他,感觉不大好。那位大学生点点头,模样显得愤世嫉俗,有些抑鬱。

我们先朝吧檯的方向看去,那儿宾客云集,但不见盖兹比的人影,卓丹站到台阶最高处仍没见到他,阳台上也没找著。后来我们偶然发现一道外观气派的门,便走进去看看,一看发现是一间挑高的阅览室,内部是歌德式设计,牆上嵌著雕花的夏栎木板,整个房间看来似乎是从海外某栋废弃的古屋原封不动搬来的。

只见一个肥壮的中年人坐在一张偌大的桌子旁,脸上戴著一副巨大的圆框眼镜,像猫头鹰眼似的,整个人看起来似乎有些醉意,正目光涣散盯著房裡的书架。我和卓丹走进去后,他倏地转身,看起来很兴奋,还把卓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。

「你们觉得怎样?」他鲁莽地问。

「什麽怎样?」

他举起手往书架挥了挥。

「这些啊。其实呢,你们也不必费心研究了,我研究过了,这些都是真的。」

「你说这些书吗?」

他点点头。

「完全是真的──裡头一页一页的,该有的都有,我还以为这些是耐用的纸板做成的假书,可是其实全是真的,一页一页的,还有──这个!你们看看。」

他似乎认定我们也和他一样心存怀疑,整个人箭步衝向书架,拿了本《斯托达德讲座》③的第一册来。

「你们看!」他得意洋洋嚷著,「货真价实的印刷品哪,差点把我骗倒了,这家伙完全就是大剧作家贝拉斯科四啊,太成功了,做得多仔细啊!太逼真了!而且他还知道要点到就好,你们看,连书页都没裁开;可是能奢求什麽?还要他怎样?」

他一把从我手上拿回那本书,赶忙放回架上,嘴裡还喃喃作声,说这间阅览室少了一块砖就可能会塌下来。

他又问:「谁带你们来的?还是你们自己来的?我是人家带我来的,大部分客人都是人家带来的。」

卓丹看著他,脸上有些戒备,但仍眉开眼笑的,她没答话。

男人继续说:「带我进来的是一个姓罗斯福的女人,克劳蒂.罗斯福太太,你们认识她吗?我昨天晚上不知道在哪裡认识她的;我醉了大概一个礼拜了,刚刚想到或许来阅览室坐一坐能清醒些。」

「那有用吗?」

「一点点吧,我想,还不知道,我才进来一个钟头而已。我跟你们讲过这些书吗?这些都是真的,每一本──」

「你说过了。」我们和他严肃地握握手,然后便走回屋外。

花园裡的帆布平台上现在已是一片舞姿婆娑,老头子推著年轻女孩向后退,姿态粗野,一圈圈无止尽旋转,一对对满怀优越感的男男女女以高难度而时髦的姿势相拥而舞,在角落跳著,此外还有许多隻身一人的女孩子在独舞,尽情展现自我,偶尔还让乐队休息一下,把他们的班鸠琴和打击乐器拿来即兴一番。到了午夜,欢乐的气氛益发高涨了,一位大名鼎鼎的男高音唱了一首义大利歌曲,一位恶名昭彰的女低音则唱了一首爵士乐曲,而两首曲目之间则有许多人在花园四处表演各种「特技」,一阵阵愉悦空虚的笑声冉冉升向夏夜天空。舞台上出现一对双胞胎,定睛一看,原来是刚刚那对黄衣女孩,她们打扮成婴儿模样演了一段戏。香槟酒一杯又一杯倒著,酒杯比餐桌上用来洗手的水碗还大。月亮升得更高了,而飘浮在海湾上的,是一副三角状的银色天秤,对著草坪上班鸠琴僵硬微弱的滴答声微微颤动著。

我还是跟卓丹.贝克走在一块儿。我俩坐到一张桌子旁,同桌的有一位男士,看上去与我年龄相仿,另外还有一个吵闹的小女孩,只要什麽人或什麽事稍稍一逗,她便乐不可支大笑出声。这会儿我已经很能自得其乐,我喝了两水碗的香槟,现在花园裡的情景在我眼中看来,已变得不像儿戏,而显得十分重要,非常不肤浅了。

后来花园裡各式节目暂时沉寂下来,那位男士望向我,对我微笑。

「你看起来很面熟,」他用很客气的口吻说,「你大战的时候在第一师吗?」

「唉呀,没错,我那时候在第二十八步兵团。」

「我一九一八年六月以前都待在第十六步兵团,难怪我觉得好像在哪裡见过你。」

我们又聊了一会儿,谈到在法国时那几个多雨阴霾的小村,这人显然是西卵居民,因为他说他刚买下一架水上飞机,明天早上就要玩看看。

「老哥,到时候想一起来吗?就在海湾岸边。」

「几点?」

「看你几点比较方便。」

我正打算请教他的名字,这时卓丹转过头来看见我们在交谈,便露出微笑。

「现在可开心了吧?」她问。

「好多了。」我又转头对那位刚认识的朋友说:「这宴会对我来说真不寻常,我甚至还没见到主人呢,我就住在那边──」我伸出一隻手朝远处看不见的树篱挥了挥,「这个盖兹比派他的司机送了张邀请函给我。」

话说完,他却看著我好一会儿,好像没法理解我说的话似的。

「我就是盖兹比啊。」接著他突然说。

「什麽?」我惊叫,「唉呀,真对不起。」

「我还以为你知道呢,老哥,看来我这主人当得不太称职。」

他露出一个理解的微笑──不,不仅是理解,是那种使人永远宽心的笑,世上少有像这样的笑,你一辈子恐怕只会见到四、五次,这个笑先是(至少看起来是)面对整个外在的世界片刻,接著便偏爱地专注在你身上,令人难以抗拒。这个笑理解你,却不逾越你想被理解的程度;它也相信你,恰如你相信自己的程度。这个笑向你保证,它对你的印象,正是你最希望呈现给别人的印象,然后就在这时,这样的笑容便消失无踪──这人在我眼裡看来成了一位风姿潇洒的钻油小子,看上去约莫三十出头,措辞讲究而拘谨,几乎到了夸张的程度;早在他还没说出名字之前,我便强烈感觉到他用字遣辞十分小心翼翼。

盖兹比先生才刚表明自己的身分,便有位管家急急凑到他跟前,说是有通芝加哥打来的电话请他听,他浅浅鞠了个躬,向同桌所有宾客致意,这才离开。

「老哥,你需要什麽就儘管开口。」他殷勤对我说,「不好意思,我等会儿再回来。」

他人一走,我立刻转向卓丹,忍不住想让她知道我有多吃惊,我先前始终以为盖兹比先生该是个红光满面、身材福态的中年人。

「他是什麽人?」我渴切问,「你知道吗?」

「就是一个叫做盖兹比的人啊。」

「我的意思是他出身哪裡?是做什麽职业的?」

「现在换你对这件事有兴趣啦。」她露出一个慵懒的微笑,「这个嘛,他跟我说过,他是唸牛津的。」

我脑裡的盖兹比背后开始浮现出一个淡淡的背景,但卓丹又说了一句话,那画面便立刻褪去。

她说:「可是我不信。」

「为什麽不信?」

「不晓得,」她坚持自己的看法,「我就是不觉得他读过牛津大学。」

她说这话的语气令我想起刚刚另一位女孩子说的「我觉得他杀过人」,也同样激起我的好奇心。要说盖兹比出身于路易斯安那州的沼泽穷乡,或是纽约市的下东区伍,我都能相信,因为那是可以理解的,但年纪这麽轻的人,至少在我这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看来,年纪这麽轻的人不可能就这样凭空出现,在长岛海峡买下一座宫殿。

「总之,他常举办很大的宴会。」卓丹随即换了话题,充分展现都市人不喜欢谈论具体事情的性格,「我喜欢大宴会,比较隐密,小宴会总是一点隐私也没有。」

这时大鼓轰的一响,乐队首席的声音倏地响起,盖过了花园裡众人无意义的鹦鹉学语。

他高声说:「各位先生女士,应盖兹比先生的要求,我们现在要为各位演奏托斯多夫⑥先生的最新作品,这首曲子去年五月在卡内基音乐厅演出,大获好评,看过报纸的人就知道,当时非常轰动。」他故意露出愉快而高傲的笑容,然后补了一句:「还真轰动啊。」众人听了哄堂大笑。

「这首曲子,」最后他用宏亮的声音说,「就是托斯多夫的〈世界爵士乐历史〉。」

托斯多夫作的曲子究竟如何我不清楚,因为曲子一开始演奏,我的目光便已落在盖兹比身上了,只见他独自一人站在大理石台阶上,带著讚许的眼神扫视一群群的宾客。他脸上的肌肤黝黑,紧实健美,一头短髮看起来像每天都修剪过的,我在他身上根本看不到一丝邪恶。我在想,是否因为他没喝酒,才使他和这些宾客看起来迥然不同,因为我感觉到,似乎宾客越是沆瀣一气狂欢笑闹,他的言行就越是端正。〈世界爵士乐历史〉一曲演奏完毕时,不少女孩子已快活地将头枕在男士肩上,像小狗般偎著,或是作弄地整个人往后倒在男士怀裡,甚至直接往一群男士中间倒,因为她们知道一定会有人伸手接住,然而却没人敢往后倒在盖兹比怀裡,没有哪颗法式鲍伯头会去依偎在盖兹比的肩上,也没有人找盖兹比组个四重奏高歌一曲。

「不好意思。」

盖兹比的管家突然凑到我们身旁。

「您是贝克小姐吗?」他问,「不好意思,盖兹比先生想找您单独说句话。」

「找我?」卓丹惊呼。

「是的,小姐。」

卓丹缓缓站起身,向我诧异地挑挑眉,便随著管家走向屋子。我发觉她不管是穿著晚礼服,或是其他各种装束,那姿态仍像穿著运动服,她举手投足之间就是带著某种神气,彷彿她小时候是在空气清新冷冽的早晨裡,在高尔夫球场上学会走路似的。

现在只剩我独自一人,就快两点了。有好一阵子,阵阵声响一直从露台上那个有许多窗户的长房间裡传出来,声音糊成一片,似乎很有意思。卓丹的那位大学生这会儿正和两位合唱团的女孩子大谈产科学问,还直邀我一块儿聊,我想甩开他,便走进屋裡去了。

楼上这间宽敞的房间裡挤满了人,两位黄衣女孩的其中一位,这会儿正在弹钢琴,有一位身材高挑、满头红髮的年轻女士站在她身旁唱歌,她是一个知名合唱团的团员,这位女士已喝了好几杯香槟酒,她在高歌的过程中,似乎笨拙地认定所有事都太太太悲伤了,因为她不只在唱歌,同时也在哭,曲子暂歇的地方,全让她用倒抽喘气和断断续续的呜咽填满了,哭完后接著又用颤抖的女高音唱下一句歌词,泪水自她双颊潸然落下,只是落得不大顺畅,因为眼泪一碰到她那刷著厚厚睫毛膏的眼睫毛,便染成了墨黑色,成了一道道小黑水河,迂迴缓慢淌完剩下的路程。有人打趣建议她唱自己脸上的音符,这女士听了便双手一甩,倒在椅子上,深沉沉、醉醺醺睡著了。

「她刚和一个自称是她先生的人吵了一顿呢。」我身旁的一个女孩子向我解释。

我环顾四周,这时还没走的女士们,几乎都在和自称是她们丈夫的男人吵架,就连卓丹那群朋友,就是那东卵四人组,这会儿也起了纷争而分崩离析了;其中一对夫妇的先生跟一位年轻女演员聊了起来,饶富兴味,全神贯注,他太太原想淡漠自持一笑置之,但后来完全崩溃,且开始採取侧翼攻击,她不时突然凑到他旁边,像一只怒光闪动的钻石般,朝那丈夫的耳朵嘶声道:「你自己答应我的!」

不愿打道回府的可不只有咨意妄为的男士们,此刻门厅裡就有两位神智清醒的可怜丈夫,和他们大为光火的夫人在那儿,这两位夫人正微微提高了嗓音在互相声援呢。

「他每次看我玩得正开心就说要回家。」

「从没见过这麽自私的人。」

「我们每次都是最早走的。」

「我们也是。」

「唉,今天晚上我们几乎是待最晚的了,」其中一位男士怯懦地说,「连乐队都走了半小时了。」

儘管两位夫人都认为这一切简直恶劣得令人难以置信,但这场纷争仍在短暂挣扎后落幕,两位太太都给抬著抱了出去,脚还不停踢著,就这样遁入夜色之中。

我在门厅等著拿我的帽子,这时阅览室的门开了,卓丹.贝克和盖兹比一起走了出来,盖兹比还在对她说最后几句话,神色殷切,但有几位宾客上前向他道别,他便顿时收敛回拘谨的模样。

卓丹那伙朋友在门廊上颇不耐烦喊她,但她仍停下脚步和我握手道别。

她对我低声说道:「我刚听到的事实在太惊人了,我们刚刚在裡头待了多久啦?」

「怎麽了?大概一个钟头吧。」

「就……总之太惊人了。」她出神地重複道。「不过我才发誓不说出去的,这会儿却在吊你胃口。」她在我面前一边优雅打了个呵欠,一面说:「请你再约我吧……就查电话簿……找西格妮.哈华德太太……我姨妈……」她说著便一边匆忙离去,同时举起一隻棕色的手,潇洒快活向我挥手道别,身影随即隐没在门边那群朋友裡面。

第一次登门就待到这麽晚,实在难为情,因此我便加入最后几位宾客的阵容,和他们一起围在盖兹比身边。我想向他解释今晚稍早我其实找过他,并且为我在花园裡没认出他的事向他致歉。

「别放在心上。」他殷殷叮嘱,「老哥,你别再想这事了。」然而这个熟悉的称呼,却和他轻拍我肩膀要我放心的动作一样,并没有给我亲近的感觉,他接著说:「还有别忘了我们明天早上要去开水上飞机啊,九点钟。」

然后管家又在他背后说:

「先生,费城的人打电话找您。」

「好,就来,你跟他们说我马上来听……那晚安了。」

「晚安。」

「晚安。」他对我一笑,刹那之间,我待到最后才走似乎便有了意义,成了一件乐事,彷彿他为此已期盼许久。「晚安,老哥……晚安了。」

但我步下台阶,才发现这个夜晚还没结束。离大门约莫五十迟处,有十来部汽车的头灯正照著奇异而喧嚣的一幕,有台车开进了路旁的沟裡,右侧朝天,狠狠撞掉了一个轮子,那是台崭新的双门跑车,没两分钟前才驶离盖兹比家的车道;这车轮脱落,是因为有道牆突出了一块的缘故。这会儿有五、六位私人司机都好奇停下观望,但这些人的车硬生生挡在路上,后方人车传来的刺耳喧嚣声此起彼落,已经响了好一段时间,使得眼前已经纷扰不堪的局势更加紊乱。

一个身穿长版风衣的男人从撞坏的车裡走了出来,就站在马路正中央,他看看汽车,再看看轮胎,看完了轮胎,又看看身旁围观的人,脸上看起来似乎自得其乐,又有点茫茫然的模样。

「你们看!」他喃喃解释:「开进沟裡了。」

汽车开进沟裡这件事显然使他感到无限讶异,而我则是先认出那不寻常的惊奇感,接著才认出那人,他正是夜裡造访盖兹比阅览室的那位先生。

「怎麽会开进沟裡的?」

他耸耸肩。

「我对机械一窍不通。」他说得斩钉截铁。

「可是怎麽会开进沟裡的?你是撞到那道牆了吗?」

「别问我,」猫头鹰眼先生完全想撇清关系,「我对开车不太在行,几乎不大会,总之就开进沟裡了,我也不知道怎麽搞的。」

「你都不大会开车了,还想在晚上开车。」

「可是我根本没想什麽嘛,」他气急败坏辩解说,「我根本没想什麽。」

围观者听了这话惊愕不已,顿时一片沉默。

「那你是想自杀吗?」

「只掉了个轮子算你走运!自己不会开车,还说开车的时候根本没在想!」

「你们搞错了,」这位现行犯向大家解释,「车不是我开的,车裡还有另外一个人。」

围观的人听了这番声明都大吃一惊,等到跑车的门缓缓推开,大家更是发出一声长长的「啊──!」久久不断,围观的群众(这会儿已聚集一整群了)都不由自主向后退,车门推到全开时,还幽幽停住一会儿,接著只见慢慢地,一截截地,有个人从撞坏的车裡走了出来,他面无血色,踉踉跄跄,还伸出脚上那隻大大的漆皮舞鞋,试探地在地上踩了几下。

那幽灵给四周车头灯的强光照得眼前花白,同时被哼唧不歇的车喇叭按得不知所措,他摇晃著站在原地好一会儿,眼睛才看见了那个穿著风衣的男人。

「怎麽了?」他语气平静问说,「我们的车没油了吗?」

「你看!」

五、六隻食指都伸出来指著那个遭截肢的轮胎,男人凝视轮胎片刻,接著抬头往上看,彷彿怀疑车轮是从天而降似的。

「轮胎掉了。」有人向他解释。

男人点点头。

「我本来还没发现车子停了。」

众人鸦雀无声,接著男人深呼吸,挺起肩膀,用很坚定的声音说:「不资(知)道谁可以跟我讲哪裡有加油站?」

这时至少六、七个男人同时开口向他解释,说轮胎和汽车之间实在已经身首分离了,其中有几位男士的精神状态其实没比他好到哪裡去。

又过了一会儿,那男人又提议:「倒车出去好了,倒著开出去。」

「问题是轮胎已经掉啦!」

他迟疑了一会儿。

「试试看没差啊。」他说。

这时像猫儿低声怒鸣般的喇叭声已渐强升至高峰,而我则兀自转身,穿越草坪,往家的方向走去,途中我回头看了一次。一轮圣餐饼似的明月在盖兹比的房子上莹莹闪耀,令人感觉夜晚一如早先的美好,而比起笑语、比起盖兹比家中此刻仍灯火通明的花园裡那些嘈杂人声,月光更是持久不坠。这时似乎有一股空虚蓦然从那些窗口和高门倾泻而出,赋予主人身影一种全然的孤立感,只见他站在门廊上,一手高举,十分庄重挥手作别。

我写到此处歇笔试读,知道读者想必感觉这相隔数週的三个夜晚,似乎佔据了我所有心神,但事实恰恰相反,其实这些不过是一个热闹夏季中的偶发事件,直到此时,我绝大多数的心神仍放在自己的事务上,而非这三晚所发生的事。

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工作。每天一大清早,我便行色匆匆走过纽约下城一道道白裂痕似的街道,一路将自己的身影投射向西,走到诚正信託公司上班。我和其他职员及年轻的债券业务员都算熟,彼此以名字互称,中午就和这些同事一起用餐,到阴暗拥挤的餐馆吃猪肉香肠、洋芋泥、咖啡等简便的餐点,这期间我甚至和一个女孩子短暂交往过,她住纽泽西市,在会计部门做事;但后来她哥哥开始不时对我投以刻薄的眼神,因此等到她七月一号去休假后,我便让这段关系自己默默断了。

晚饭我通常在耶鲁同学会吃,不知为何,这是我每天最惨澹的行程,吃完我便到楼上的图书室去,研读投资和证券,读个一小时,算是尽了本分。同学会的俱乐部裡常有几个爱胡闹的家伙,但那些人从不踏进图书室,所以那裡挺适合做正事。自习结束后,如果夜色醇美,我便会沿著麦迪逊大道散步,走过老茉莉山饭店,行经三十三街,一路走到宾州车站。

我逐渐爱上了纽约,纽约的夜给人一种香豔刺激的感受,眼前随时晃动著男男女女的身影,车辆川流不息,令人目不暇给,称心快意。我尤其喜欢到第五大道漫步,在人群中挑出富有情调的女子,然后想像自己只消几分钟便能成为她们生活的一部分,而且没人会知道,没人会有异议。有时我心裡会幻想随著她们走到隐蔽街道的角落,来到她们住的公寓,她们转身对我嫣然一笑,然后便遁入门内,隐没在温暖的黑暗中。在这大都会奇幻迷离的暮色中,有时我会感到一股萦绕不去的孤寂,也感受到其他人的寂寞。我见到许多可怜的年轻上班族在店家橱窗前徘徊,直等到时间差不多了,才上餐馆独自吃一顿冷清的晚餐,年轻上班族就这样在沉沉暮色裡,挥霍浪掷一整晚和一辈子最动人的时光。

接著到了八点钟,等到四十几街的暗巷挤满轰隆发动要前往剧院区的计程车,这时我又会感觉一颗心直往下沉。计程车停著等待,只见车裡的人儿相依偎,他们唱著歌、笑著,不知正说著什麽笑话,点燃的香淤映著他们模糊不清的姿态。我想像自己也正赶著去狂欢,去分享他们亲密的兴奋之情;我由衷祝福这些人。

我好一阵子没再见到卓丹.贝克,但仲夏时却又重新联络上了,起先我和她出去时只是感到虚荣,因为她是高尔夫球星,大家都知道她,但后来我的感觉便不只如此了,我称不上陷入热恋,但心裡确实对她起了一种温柔的好奇心,她面对外在世界总摆出一副百无聊赖的高傲脸孔,似乎是在隐藏著些什麽,装模作样的人起初或许是无心,但到了最后往往是想隐藏些什麽。有天,我终于发现她的祕密。那次我们一起北上到瓦立克参加宴会,在主人家住了几天,期间她向人借了一辆汽车,忘了关车篷,雨把车子淋得全湿透了,事后却撒谎不认帐,我霎时想起了在黛西家那晚我一直想不起来的那件传闻,卓丹第一次参加大型高尔夫锦标赛时闹出一件事,差点就要登上报纸,有人指控她在准决赛时把球从不好的落点挪了位置,这件事几乎成为丑闻,但在紧要关头时被压了下去,因为有个杆弟后来改口翻供,剩下的另一位目击证人也承认自己或许是一时眼花。但这件事和她的名字自此便留在我的脑海中。

卓丹.贝克总出于本能避开聪明厉害的男人,现在我了解了,这是因为她觉得待在规矩保险的地方比较安全,她这人不老实到了无可救药的程度,她无法忍受居于劣势,而且我从她这种排斥的态度猜想,她或许年纪轻轻时就学会耍手段了,这样才能维持她那冷静侮慢的笑脸,同时满足她那副强健神气的躯壳吧。

这对我来说并没有什麽关系,女人不老实,没人会苛责,我只稍微感到遗憾,很快便抛到脑后了,就在那次作客期间,我和她也聊到开车的事,谈话内容饶富兴味。我们会谈起这事,是因为她车开得离一个工人极近,那工人外套上的钮扣都让我们汽车的挡泥板给撞掉了。

「你开车技术烂透了,」那时我严词抗议,「你要嘛就小心点,要嘛就不该开车。」

「我很小心。」

「你哪裡小心了。」

「那别人会小心。」她轻鬆说。

「那跟你开车有什麽关系?」

「别人会避开我呀,」她坚持,「要两方都不小心才会出事嘛。」

「那如果你遇到一个跟你一样不小心的人呢?」

「希望别让我遇上,」她回答,「我最讨厌不小心的人了,所以我才喜欢你。」

太阳把她灰色的眼眸照得微微眯起,此时仍直视著前方,但她其实已用这麽一句话改变我俩之间的关系了,那一时半刻之间,我感觉自己似乎真的爱上了她,但我这人思考向来很慢,内心又有许多准则,就像安在欲望上的煞车器一样,我明白我得做的第一件事,绝对是把家乡那段纠缠不清的关系先脱离乾淨。当时我仍维持著写信回去的习惯,一週一封,信末还署名「爱你的尼克」,但其实我脑海裡唯一的回忆便是那女孩打网球时,唇上那圈鬍渣似的汗珠,儘管如此,对方似乎还抱持著一点模糊的信念,我得先婉转击破了,才能真正恢复自由之身。

人生在世,每个人总不禁认为自己至少具备一项美德,而我的美德就是「诚实」:我认识的人之中,只有少数几位真正诚实,我正是其中之一。

注释

一福里斯柯(Joe Frisco)是美国杂耍喜剧家,活跃于二十世纪上半叶。

二「卡瑞亚」(Croirier's)是作者虚构的服饰店名,或许是模仿珠宝名牌卡地亚(Cartier's)而来,卡地亚正是同年代于美国纽约发迹的品牌。

③《斯托达德讲座》(John L. Stoddard's Lectures)是斯托达德(John L. Stoddard,1850–1931)所出版的一系列各国游记。

四贝拉斯科(David Belasco,1853–1931)为知名美国剧作家、戏剧製作人、导演。

伍纽约下东区当年住的多半是移民和劳工,是较为贫困的地区。

⑥托斯多夫(Vladimir Tostoff)为作者杜撰的作曲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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