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章

第五章

那天夜裡我回到西卵的住处,乍看之下还担心房子是不是著火了。那时已是半夜两点钟,半岛的这一隅却光灿闪耀,光芒洒落在灌木丛上,显得很不真实,路旁电线上还映出一条条细长的光影,我来到拐弯处,才看到原来光亮的地方是盖兹比的房子,从塔楼到地窖都灯火通明。

起初我以为他又在办宴会,大概是狂欢得没了体统,索性开放整栋宅邸,让大伙儿玩起「捉迷藏」或「沙丁鱼罐头一」之类的游戏。然而屋子内外却一点声响也没有,耳边只听见林木间的风声,风吹动电线,灯光便明灭闪烁,宛若屋宇正对著黑夜眨眼睛。我搭的计程车哼哼唧唧开走了,这时只见盖兹比穿过他家的草坪迎面走来。

「你家看起来好像在办世界博览会。」我说。

「是吗?」他心不在焉望向屋子,「我只是在一些房间裡稍微看看。老哥,我们去康尼岛二好吗?开我的车去。」

「现在太晚了。」

「那要不要到游泳池泡一下?我整个夏天都还没用过。」

「我想上床休息了。」

「好吧。」

他等在那儿,压抑满腔渴切的心情望著我。

过了片晌,我说:「我跟贝克小姐谈过了,我明天会打电话给黛西,邀她过来喝个茶。」

他看来漫不经心说:「噢,没关系,我不想给你添麻烦。」

「你哪天方便?」

他赶忙更正我的话,「应该要说你哪天方便?我不想给你添麻烦,真的。」

「那后天怎麽样?」

他考虑了一会儿,接著不太情愿说:「我想把草除一除。」

我俩同时望向草坪──我家和盖兹比家的草皮界线分明,我这头参差不齐,他那头则草色深青,修剪得宜,十分宽阔;他指的恐怕是我家的草皮。

「还有一件小事。」他语气犹豫,说完又迟疑了一会儿。

「你是想迟几天再约吗?」我问。

「噢,不是,至少──」他支支吾吾连换了好几个发语词,「哎呀,我觉得──哎呀,嗳,老哥,你赚的钱不多,对吗?」

「不太多。」

他听我这麽一答似乎安心了,接下来的话便说得比较有信心。

「我也是这麽想,不好意思啊,我这麽──我说呀,我也兼做点小生意,算是副业吧,你知道,我在想如果你赚得不多──你在卖债券对吧,老哥?」

「对,是很努力想卖。」

「唉,我说的事你应该会有兴趣,不用花很多时间就能赚不少钱,这刚好算是满机密的生意。」

如今回想起来,我才明白,若当初情况不同,那次谈话或许会给我的人生带来一大危机,但当时因为他态度殷勤得过于明显,毫无修饰,显然是想回报我替他做的事,所以我别无选择,只得立刻打断他的话。

「我现在已经忙得团团转了,很谢谢你,可是我没办法再兼其他工作。」我说。

「这个生意跟渥夫斯罕没关系。」他显然以为我是想避开渥夫斯罕在午餐时提到要帮我「枣」的关系,但我跟他保证事情绝不是他想的这样。他又等了片晌,想等我找到新话题,但我脑裡仍在思考,无暇反应,他便心不甘情不愿回家了。

晚上的事让我感到乐陶陶、头晕目眩的,我似乎脚才踏进前门便沉沉睡去,因此不晓得盖兹比后来有没有去康尼岛,也不清楚他究竟花了几个小时把整栋房子的灯开得明亮俗豔,然后「进一些房间裡稍微看看」。隔天早上,我从办公室拨电话给黛西,邀她到我家喝茶。

「你不要找汤姆来。」我提醒她。

「什麽?」

「不要找汤姆来。」

「汤姆是谁呀?」她装傻嗔道。

约定的那天到了,天空大雨倾盆。十一点钟时,一个穿著雨衣的男人拖著一台割草机来敲我家前门,说是盖兹比先生请他来帮忙修草坪,我这才想起自己忘了请我的芬兰帮佣回来,于是我驱车到西卵镇上,在一条条湿漉漉、粉刷成白色的小巷裡找到她,并买了些杯子、柠檬蛋糕和鲜花。

结果根本没必要买花,因为到了两点钟,盖兹比便差人送来约莫一座温室那麽多的鲜花,另外还有数不清的花器。又过一小时,前门紧张兮兮打开了,盖兹比匆匆走进来,他身上穿著一套白色法兰绒西装,配著银衬衫和金领带,脸色苍白,两隻眼睛底下露出深深的失眠痕迹。

「一切都好吧?」他劈头便问。

「你是说草坪吗,草坪看上去挺好。」

「什麽草坪?」他不明所以问道,「噢,你说院子裡的草坪啊。」他望向窗外的草皮,但依他脸上表情看来,我想他根本没认真看。

「看起来很好。」他下了一句含糊的评语,「有报纸说雨大概四点的时候会停,好像是《日报》写的吧,那个……那个下午茶方面还缺什麽东西吗?」

我带他到食品储藏室去,他见到芬兰女佣,神色显得有些不悦。我们一起把在熟食店买的那十二个柠檬蛋糕审视了一番。

「这样行吗?」我问。

「当然,当然!这样很好了!」他答道,接著又不大真诚补上一句:「……老哥。」

到了三点半左右,雨势缓和成湿润的水雾,只偶然有些细雨滴泅过,宛若露水。盖兹比眼神空洞地看著一本亨利.克莱的《经济学》,几度被那震动厨房地板的芬兰重脚步吓到,时不时又往朦胧的窗户瞥去,彷彿外头正上演著一系列看不见但十分惊险的事件似的。最后他站起身,用犹豫的语气跟我说他想回家了。

「为什麽?」

「没人会来喝茶了,现在这麽晚了!」他看了一下表,好像还得赶著去别的地方办某件要紧事一样,「我不能在这裡等一整天。」

「别胡说了,现在才快四点而已。」

他一脸悲惨地坐下,彷彿被我逼著似的,而说时迟那时快,这会儿外头便传来汽车拐进我家巷道的声音,我俩都惊吓得跳了起来,接著我便走到外头院子,自己也感到有些忧虑。

几棵光秃的紫丁香树仍滴著水,下头有一辆敞篷大车沿著车道开进来。车子停下,黛西的脸从一顶薰衣草紫的三角帽下斜斜探出来,她望著我,笑得灿烂而兴奋。

「亲爱的,你真的就住这裡吗?」

她的嗓音起伏如波纹,让人听了便欢欣愉悦,像雨裡的一剂强效补帖,我听著那抑扬的声音好一会儿才听懂了她所说的字句。她颊上贴著一绺湿湿的头髮,宛若一道撇过的蓝颜料,我抓著她的手扶她下车,那手也湿淋淋的,闪耀著晶亮的水珠。

她在我耳边低声说:「你爱上我了吗?不然为什麽要叫我别带人来?」

「这就是《剥削世家》③的祕密了。请你的司机把车开远一点,进来坐一个钟头吧。」

「福弟,你一个小时之后再回来。」接著她故意用沉重的语气悄声对我说:「他的名字叫做福弟。」

「他是不是也闻汽油味闻到鼻子都不好了?」

黛西不明所以说:「没有吧,为什麽这麽说?」四

我俩走进屋裡,这会儿我大吃一惊,因为客厅裡竟空无一人。

「唉,这下有趣了。」我叫道。

「什麽有趣了?」

这时黛西转过头去,因为前门传来轻轻的敲门声,敲得十分稳重。我出去开门,只见盖兹比面无人色,两手像秤砣般沉在外套口袋裡,脚踩在一滩水裡,一双眼睛悲惨地凝视著我。

他把手继续放在外套口袋裡,大步走过我身旁,进了玄关,然后像走钢索似的急转了个弯,身影旋即遁入客厅。此情此景一点儿也不有趣,我听见自己心脏扑通直跳的声音,我把门拉上,外头的雨势又变大了。

随后的半分钟,室内寂然无声,然后只听见客厅裡传来含糊低语和一声笑,接著是黛西以清脆造作的语调说:

「能见到你我真的好开心。」

接著便没人说话了,沉默长得令人心慌。我在玄关也不能做什麽,于是走进客厅裡。

只见盖兹比仍把手放在口袋裡,背靠在壁炉台上,紧绷地装出泰然自若、甚至好像很无聊似的姿态,他把头仰得很后面,倚在壁炉台上一只坏掉的时钟上,整个人就保持著这个姿势,以忧愁的眼神从上往下盯著黛西;黛西则坐在一张硬邦邦椅子的边上,看起来虽然吓坏了,却仍十分优雅。

盖兹比低声咕哝道:「我们见过。」眼睛则匆匆望了我一眼,嘴唇张开试著想笑出声,但却笑不出来。幸好那个时钟给他的头压著,正好在这个时间点颤巍巍地倾斜了,他旋即转过身去,用颤抖的手指头把钟接住并归定位,然后便在椅子上坐下,身姿僵硬,一隻手肘搁在沙发扶手上,并用手撑著下巴。

「对不起啊,那个时钟。」他说。

我自己的脸现在也像热带一样火热发烫,纵使脑裡有一千句老掉牙的閒话,却连一句也说不出口。

「那个钟很旧了。」我像个蠢蛋一样对他们说。

我想有那麽一会儿,我们三人大概都相信钟已在地上摔得粉碎。

「我们好几年没见了。」黛西用煞有其事的语气说。

「到十一月就满五年了。」

盖兹比脱口而出的答覆,使我们至少又沉默了一分钟之久。接著我情急之下,便问有没有人想到厨房帮我一起沏茶,他们两个都立刻站起身来,但就在此时,那可恨至极的芬兰帮佣竟拿著托盘把茶给端出来了。

这会儿递杯盘拿糕点的混乱阵仗,让场面看起来稍微像样了点,我们三人都暗自高兴。盖兹比趁势退居一旁,让我跟黛西说话,并尽责地轮流看著我俩,眼神显得紧张又哀怨。儘管如此,一直这麽平静下去也不是办法,因此我逮到个机会就胡诌了个藉口,站起身想走出去。

「你要去哪裡?」盖兹比立刻紧张地问。

「我等下就回来。」

「你先别走,我还要跟你说一件事。」

他发狂似地随我进了厨房,把门关上,然后低声说:「啊,天啊!」他看起来悲惨极了。

「怎麽啦?」

「这样做真是大错特错,」他一边说,一边使劲摇头,「真是大错特错。」

「你只是不好意思而已,」接著所幸我又补了这麽一句:「黛西也很不好意思呀。」

「她也很不好意思吗?」他无法置信地重複我说的话。

「她和你一样不好意思。」

「你小声一点啊。」

「你现在表现得跟小孩子一样,」我不耐烦脱口而出,「而且你很没礼貌,竟然让黛西一个人坐在外头。」

他举起一隻手示意我别再说下去,并用责备的眼神看了我一眼,那样子令人无法忘怀,然后便小心翼翼开了门,回到客厅去。

我从后门走到屋外──和盖兹比半个钟头前一模一样,那时他也从后门溜出来,紧张地绕著屋子巡迴了一周。我跑到一棵盘根错节、黑沉沉的大树下,树上茂密的叶子长得像块布料,替我遮著雨。这会儿又是倾盆大雨,盖兹比的园丁把我家这片不规则状的草坪割得整整齐齐,现在放眼望去处处是泥泞的小沼泽和蛮荒的湿地。站在这棵树下,除了盖兹比的豪宅大院之外,其馀也没什麽可看,所以我就朝他的屋子足足盯了半个钟头,像哲学家康德盯著教堂的尖顶一样。盖兹比的房子是十年前复古风格刚兴起时,一位啤酒製造商建造的,我还听人说过,当初那位啤酒商说,只要附近的屋主愿意把自家的房子屋顶铺上茅草,他愿意替邻近人家代缴五年的税金。没想到邻居全拒绝了,使他对「建立起一个大家族」的愿景失了信心,旋即一蹶不振;后来他子女把房子卖掉时,他的弔丧黑花圈都还挂在门上。美国人哪,虽然有时挺乐意为人做牛做马,但却坚持不让人当成乡巴佬。

半小时后,阳光再次普照大地,食品杂货商的车子转进盖兹比家的车道,车上载著许多他僕人晚餐的食材──因为我肯定他自己一定连一口也嚥不下。一位女佣开始把楼上的窗户逐一打开,她的身影在每道窗后轮流出现,最后从正中央的大广角窗探出头来,沉思般朝花园啐了一口唾沫。我该进屋了。刚刚下著雨时,我似乎听见他俩低语的声音,不时随著一股股情绪起伏、涨起,但现在周遭静下来,我感觉屋裡也跟著沉默了。

我回到客厅之前,在厨房裡尽可能发出各式噪音,只差没推倒炉子,但我想他们根本完全没听见。只见他俩坐在沙发的两头,凝视著彼此,那模样彷彿已向彼此问了某个问题,或正要开口问,而早先的尴尬气氛早已不见半点痕迹。黛西哭得脸都糊了,我一进门,她立刻从沙发上蹦起来,站到镜子前面用手帕擦脸,但盖兹比的转变简直令人摸不著头绪,他整个人活生生散发著光芒,不消隻字片语,也无须兴高采烈展露在言行之间,便能感觉到他身上焕发出一种全新的幸福感,满溢著这狭小的客厅。

「啊,你好啊,老哥。」他彷彿好几年没见到我似地说,我一时还觉得他接下来大概要跟我握手了。

「雨停了。」

「是吗?」他听懂了我说的话,又发现屋裡满是银铃般的阳光,便露出笑容,看起来就像一位气象播报员,又像是一位狂喜的太阳神,他把这消息对黛西重複一次:「你看,雨停了。」

「真是太好了,杰伊。」她的嗓音满载一种悲痛的美感,语气裡尽是喜悦,令人料想不到。

「我想请你和黛西去我家,我想带她去参观一下。」盖兹比说。

「你真的想要我一起去吗?」

「那当然啊,老哥。」

接著黛西上楼洗脸,我和盖兹比在外头草坪等她,我想起自己那些上不了檯面的破烂毛巾,但也来不及了。

「我的房子看起来不错吧?」盖兹比开口问,「你看,阳光把整个门面都照得亮亮的。」

我便附和说,他的房子看起来确实耀眼夺目。

「没错。」他的目光扫过整栋房子,每个圆拱门和方阁楼都没放过,「我只花三年就赚到买这栋房子的钱。」

「我以为你说你的钱是继承来的。」

他想都没想便回答:「是没错啊,老哥,不过后来大恐慌的时候几乎赔光了,就是大战恐慌的时候。」

我想他应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麽,因为接著我问他从事什麽生意,他竟回答「不干你的事」,然后才意识到这样回答不大妥贴。

「噢,我做过不少生意,」他赶紧修正自己说的话,「我做过药品业,也做过石油业,不过现在这两个我都没做了。」他集中注意力看著我,「你是在考虑我那天晚上跟你提的事吗?」

我还没来得及回答,黛西已从屋裡走了出来,她洋装上的两排黄铜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。

她用手指了指,大声嚷道:「是那边那栋大房子呀?」

「你喜欢吗?」

「我好喜欢呀,只是很难想像你一个人住在那麽大的房子裡。」

「我总是邀很多有意思的人来,从早到晚都是满屋子的客人,他们都做很有意思的事,很有名气。」

我们没抄海滨的近路,而是走马路,从大大的边门走进去。一路上黛西用她迷人的声音,不停低声讚叹这仿封建时代风格的屋宇映在天边的剪影,夸这儿夸那儿的,接著又夸花园美,夸黄水仙的姿态晶莹透亮、山查和梅花香氛幽幽、红缬草则带著浅金色般的气息。这次走到这大理石阶梯下,门内外却不见彩裙纷飞,树木间也杳无人声,只闻鸟鸣,我还真不适应。

我们在屋裡漫步,走过一个个带著法国皇后玛丽.安东尼风格的演奏间,和一间间彷如英国查理二世时期设计的小客厅,我感觉彷彿有许多宾客藏匿在每张沙发椅和茶几后头,他们被勒令襟口,得等我们三人经过了才淮出声似的;当盖兹比把他那间可媲美牛津摩顿学院图书馆的阅览室关上时,我发誓听见了那位猫头鹰眼老兄发出幽魂般的笑声。

接著我们上楼,走过一间间复古风格的卧室,这些房间裡全披挂著玫瑰红、薰衣草紫的绸缎,还有才更换过的鲜花,生气盎然。我们也逛了一间间的更衣室、撞球间,以及设有豪华浴池的浴室,甚至还闯进一个男人的房间,那男人穿著睡衣,邋裡邋遢的,正在地板上做健肝体操,显然知道喝酒伤身的道理。他就是那位「住宿生」克力卜史普林格先生,那天早上我才见到他在海滨游荡,一脸飢渴的样子。最后我们来到盖兹比自己的大卧房,裡头有一房一卫浴,还有一间亚当风格伍的书房。我们就在书房坐下,喝了杯盖兹比从壁橱拿出来的荨麻酒。

从头到尾,盖兹比的目光不时望向黛西,我想他似乎依照黛西那对可爱双眸有所反应的程度,把房子裡的一切都重新评价了,有时他也和黛西一样茫茫环顾自己拥有的东西,似乎这会儿她真真切切出现在他眼前,令他惊诧不已,使得这些东西都变得很不真实了,他一度还差点要从楼梯上摔下去。

他的卧室尤其是整栋房子裡最朴素的一个房间,只有梳妆台上装饰著一整套雾面纯金打造的盥洗用品,黛西欣喜地拿起其中那把金梳子,顺了顺自己的头髮,这时盖兹比忍不住坐下,把手遮在眼睛上面,笑出声来。

他快活地说:「实在太逗了,老哥,我忍不住──我一直想──」

很显然,他已经经历了两个阶段,现在正要进入第三阶段;他最早是不好意思,接著是没来由地欢喜,这会儿则是对她的存在感到惊奇不已了。他心中怀抱著这个想法如此之久,从头到尾都梦想过一回,可以说是一直咬紧牙等著,意念之强令人无法想像,因此现在梦想成真,他反而像一只旋得过紧的钟,顿时鬆弛下来。

他马上便恢复正常,起身打开两个巨大的漆皮橱柜让我和黛西看,柜子裡摆著他众多的西装、浴袍、领带,还有许多衬衫,成打成打堆成叠,看上去像牆砖一样。

「我在英国请人专门替我买衣服,每年春秋换季的时候,他就帮我选购,然后寄来。」

接著他拿出一叠衬衫,一件一件扔在我们眼前,衬衫的材质有细亚麻布、厚丝绸、细法兰绒布,这些衣服向下坠,散开来覆盖在桌上,五彩缤纷叠成了一堆。我和黛西一边欣赏,他一边又拿出更多衣服,柔软富丽的衣料便越堆越高,衬衫有条纹图案、漩涡图案、格纹图案,颜色有珊瑚红、苹果绿、薰衣草紫、浅粉橘,还有孔雀蓝的字母印花衬衫。 突然间,黛西呜咽一声,把头埋进成堆的衬衫裡,激动哭嚎起来。

她的声音给厚厚的衣料闷著,哭啼著说:「这些衣服真漂亮呀,让我觉得好难过,因为我以前从来没见过这麽……这麽美的衣服。」

屋裡逛完后,我们原本要参观外头的庭园和泳池,还有水上飞机,以及盛夏的花朵,但这时窗外又下起雨了,我们便站成一排,望著波纹荡漾的海湾。

「要不是现在起雾,我们从这裡就可以看到你家在海湾另一头,」盖兹比说,「你家船坞最前头总会开一盏绿色的灯,直开到天亮。」

黛西听了,蓦地伸出一隻手勾住他手臂,但他的心思似乎还放在刚才自己说的话上,或许他是想到,那盏绿灯的重大意义从此烟消云散了。从前他和黛西之间隔著遥远的距离,相较之下,那盏绿灯离她似乎极近,几乎能碰触到她,好比星星和月亮之间那样近,而现在,那灯火又成为船坞上一盏平凡的绿灯,这世间迷惑著他的事物从此又少了一件。

我开始在半暗的房裡四处走动,随意看著各种模糊不清的摆设。盖兹比书桌旁的牆上挂著一帧很大的照片,吸引了我的目光,照片中是一位身穿航海装的老先生。

「这位是谁呀?」

「那位呀,老哥,那是丹恩.寇迪先生。」

这名字我似乎在哪儿听过。

「他已经死了,很多年以前,他是我最好的朋友。」

书桌上还有一张盖兹比的小照,照片中的他也穿著航海服,头髮全往后梳,看起来桀骜不驯,照片很明显是他十八岁左右拍的。

「我好喜欢,」黛西惊呼,「你梳庞帕多头!你从来没告诉我你梳过庞帕多头,也没说过你有游艇。」

盖兹比赶忙说:「你看,这裡有很多剪报,都是关于你的。」

他俩肩著并肩看剪报,我正打算问盖兹比能不能让我看看他那些红宝石,但这时电话响了,他拿起话筒。

「是……唉,我现在不方便说话……我现在不方便,老哥……我说过要挑小镇,他总该知道小镇是什麽意思……嗯,如果他觉得底特律算是小镇,那他对我们来说也没什麽用处了……」

他随即挂上电话。

「快到这儿来!」黛西在窗边叫道。

外头仍下著雨,但西边的乌云已经稍微散开,海面上也出现一抹粉红金黄的绵密云彩。

黛西低声说:「你看那边。」过了一会儿,她说:「我真想拿一朵粉红色的云,把你摆在上头四处推著走。」

这会儿我真想告辞了,但他俩不肯让我走,或许我待在这裡,他们反倒更有独处的满足感吧。

接著盖兹比说:「我知道要做什麽了,我们叫克力卜史普林格先生弹琴来听吧。」

他走出房门喊道:「尤因!」几分钟后他回到房裡,身旁跟著一位神情尴尬、带著几丝倦意的年轻人,他脸上戴著一副玳瑁眼镜,一头金髮稀稀疏疏。他这会儿已换上像样的衣服,穿著宽领运动衫、球鞋和帆布裤,裤子是一种说不上的颜色。

「我们打扰你运动了吗?」黛西很有礼貌开口问。

「我刚在睡,」克力卜史普林格先生一阵难为情,嚷道,「我是说,我本来在睡,后来就起来──」

盖兹比没等他说完便插话:「克力卜史普林格先生很会弹琴,对不对呀,尤因?」

「我弹得不好,我不太──我根本不太弹琴,我已经很久没练──」

盖兹比打断他的话,说道:「我们到楼下去吧。」他扳了个开关,屋裡大放光明,灰黑的窗登时隐没在光线之中。

进了演奏间,盖兹比捻亮钢琴旁的一盏孤灯,接著点起火柴划出颤抖的火光替黛西点淤,然后便和她同坐在房间另一头的沙发上,那裡一点光也没有,只有荧荧闪烁的地板反射了一点外头走廊的灯光。

克力卜史普林格演奏完〈幽会爱巢〉后,便在椅凳上转头四处张望,在晦暗的室内鬱鬱寡欢寻找盖兹比的身影。

「看吧,我太久没练习了,就说了我不能弹,我真的太久没练──」

盖兹比命令道:「老哥,不要这麽多话,弹吧!」

每天早上,

每天晚上,

我们都尽欢──

窗外的风呼呼吹著,岸边传来一连串隐约的雷声。此刻西卵家家户户的灯火逐一亮起,电车在雨中载著乘客从纽约市奔驰返家,这是一个人事风云变幻的时刻,一股欢腾兴奋正翩然播送。

有件事最确定:

有钱人生财,没钱人生小孩。

这个时候,

每个时候──

我走过去向他们道别时,只见盖兹比脸上又出现了那种困惑迷惘的神情,他彷彿在怀疑这当下的幸福只是幻影。快五年了!即便是在这个下午,他有时一定也觉得黛西并不如他梦想得那般完美──并不是黛西本身哪裡不好,而是他的幻想有著过于庞然的生命力,早已凌驾黛西,凌驾在万事万物之上; 他秉持著一种创造的热情,全心全力投入这个幻想,同时不停将之拓展,把沿途飘拂的每一片彩羽都拿来装饰这个幻梦。一个人所梦想的对象,无论如何热情似火,无论如何明豔动人,都比不上他心中萦绕的那个幽影幻象。

我凝视著盖兹比时,看得出他自己稍微调适了心情,他伸出一隻手握住黛西的手,黛西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,他随即转过头去望著她,带著一股澎湃的情绪,我想最勾著他心魂的该是她说话的嗓音了,如此抑扬宛转,带著烧灼的热忱,那嗓音永远比他所梦想的更完美无瑕──她的声音是一首永恒的歌。

他俩已完全忘记我了,但我走上前去道别时,黛西抬头看了我一眼,并伸手与我握别;而盖兹比则彷彿已完全不认识我。我再度望向他们,他们也抬头以飘渺的眼神看著我,被一股强烈的生命力攫著,不能自己。接著我便走出演奏间,走下大理石台阶,步入雨中,让他们俩留在那儿。

注释

一「沙丁鱼罐头」(sardines-in-the-box)是一种类似捉迷藏但玩法相反的游戏,一个人躲起,其馀的人负责找他,找到的人就悄悄躲进同一处,因此随著游戏进行,该躲藏处会越来越拥挤,最后变得像沙丁鱼罐头。

二康尼岛(Coney Island)位于纽约布鲁克林,海滩区是知名的休閒娱乐胜地,当地的太空星际乐园(Astroland)在二十世纪初风行一时。

③《剥削世家》是爱尔兰作家玛莉亚.艾吉渥兹(Maria Edgeworth)于一八○○年发表的短篇小说,是第一部巧用不可靠的叙事者为叙事机制的小说,读者无法完全相信叙事者的观点,阅读时必须自行推敲其描述的真实性。此外,《剥削世家》的故事谈及两个被囚困在城堡中的女人,与本书情节或许也可相互呼应。

四尼克打趣问了这个问题,是呼应黛西先前说过她的管家擦银器擦到鼻子出了问题,但黛西却没意会过来,可见之前管家鼻子的事只是她一时胡诌,并非事实,她说完便忘了。由这两句话可一窥黛西的性格。

伍亚当风格(Adam style)是一种十八世纪的新古典主义建筑暨室内设计风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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